回客栈的路上，姜萤故意绕了些远路，去了从未去过的西市。
从最南端入西市，是一家糕饼铺子，只卖桂花糕，淋在面上的蜜是秘制的，据传是祖传的配方。
过了糕饼铺子，往前走五个铺子，有一个炒栗子的摊位，不只卖栗子，据说入了秋之后还会卖柿子饼，饼上的白霜极为醇正，咬一口满满的全是糖心。
再往北走，有一家瓦罐汤店，他们家的骨头汤是乳白色的，起锅时加一块炖好的白萝卜，再撒上一把葱花，可谓鲜美至极。
还有藏在巷子里的红枣米酒，和靠运气才能碰上的油饼摊子……
姜萤一路逛过去，一切就如闻太也在信中所言那般，虽没他描绘的那般让人流连忘返，却终究有些味道。
只可惜她吃不了甜的，只咬了一口桂花糕，便将手里的一堆吃食分给了路边的小乞。
闻太也曾经说过，永安城中有很多像这样的小乞，大多是临近各州流落至此的孤儿，三五成群、报团取暖，在这个偌大的皇城之中如蝼蚁般苟活。
他曾想要为他们在城中建一个庇护所，却被闻潜足足关了一个月。
“可惜了，姐姐我如今也没办法帮你完成这个心愿啊！”
姜萤想着自顾叹了一声气，小知就是最好的例子，或许没有姜萤的庇护至少不会有人想要加害，有了她的庇护反而成了众矢之的。
果然是身处风暴中心，随手便可引起狂雷。
姜萤兴致缺缺地回了客栈，见小知正在书房练字，认真地一笔一划描着她写的“富甲天下”，阿咸则趴在地上咬着笔头无从下笔，手上脸上沾的全是墨汁。
“开心就好吧！”姜萤笑了一笑，回房躺下了。
翻来覆去了许久才睡着，再醒来时已是半夜，看见桌上的饭菜，胡乱吃了几口，便听见了屋顶上的动静。
想都不用想，必然是司风眠来访。
姜萤放下碗筷，长长伸了个懒腰，爬出了窗。
几日没见，司风眠又穿回了初见时的红衫，衣衫半解，妖娆地倚在飞檐上，手中玉扇轻摇，一副魅惑人心的妖孽模样。
姜萤熟练地攀上屋檐，一屁股坐在檐上，又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过头装出些感叹。
“许久未见，甚是想念啊！”
司风眠邪魅一笑，左手稍一用力，轻轻合上了玉扇。
“真巧，我也是如此。”
玉扇合起，发出些清脆的声响，惹得姜萤侧眸。
那玉扇是用上好的独山玉雕刻而成，玲珑剔透，没有一丝杂质，每一片扇叶都是精雕细琢，单叶看起来不过是镂空雕花，合在一起却拼成一副完整的牡丹戏蝶图。
月光穿透扇面，在瓦片上落下斑驳的影子。
姜萤记起来，她曾在陈芸芸给她的羊皮纸上看到过，司风眠的生辰是五月二十九，也就是昨日。
如此看来，这玉扇该是某位大人物送给他的生辰礼。
“这几日太忙了，忘了向公子道贺，也没来得及备礼，实在是失礼了！”姜萤说着嘴上如此说，脸上还露出些歉意，搞得就跟她真的这样想似的。
“我还以为那累金钗便是给我备的礼，原是我想错了。”司风眠说着将玉扇插入腰间，一只手搭在耳边，神色变幻莫测。
仿佛是在试探姜萤的反应，又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我说公子，咱们就不能别互相伤害吗？”姜萤苦笑一声，摆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明明说好了要结盟，一起干点大事，结果还没开始就只顾着内斗了！”
“内斗？难道我们不是一直合作得很愉快吗？”司风眠微微一挑眉，露出一双狭长的桃花眼。
“呵呵……”姜萤颤笑了两声，愉快？
他可真是个睁眼说瞎话的高手。
从一开始，他来找她，便是来者不善；后来她执意要去面见皇后，送了木簪，更是捅了蜂窝；又因小知的事，引得皇后对她频频出手。
与其说是结盟，倒不如说是结怨。
不过这些都是姜萤意料之中的事情，她很清楚皇后不会轻易和人结盟，尤其是和她，就算她改名换姓，说到底她也还是闻家的人。
既是闻家的人，那便是皇后的死对头。
以皇后的心胸，她做不到和死对头化敌为友，表面说着要和姜萤结盟，助其一臂之力，暗地里却小动作不断，摆明了就是不死不休的架势。
但姜萤这次却不想再和她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了，转了转脖子开门见山地说：“公子真以为我让小知婶婶转达的那句话，只是威胁吗？”
司风眠闻言稍稍一愣，脸上笑意未减。
姜萤乘势又问：“你觉得闻潜会对簪子感兴趣吗？”
自然是感兴趣的，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沧州永王府与皇后有着灭族之仇，闻潜若是知道永王府还有后人，自是巴不得能与之联手。
司风眠闻言却是轻蔑一笑，眼睛直直地看着姜萤。
“你娘被他羞辱至死，你却还要与他联手，就不怕伤了她的心吗？”
姜萤却是风淡云轻地笑了，悠悠道：“难道公子与皇后之间就没有仇怨吗？不也是合作得亲密无间！”
一句话惹得司风眠瞬间黑了脸，他从飞檐上直起身，方才的笑意顷刻凝固成冰霜。
那羊皮纸上写的清清楚楚，司风眠是左相送给皇后的礼物，自小被养在宫中，受宫人调教成杀人工具。
她是不知道他具体受到了什么调教，但联想到他这些年做的事情，就知道所谓的调教绝非常人所及，说是修罗炼狱可能也不为过。
“当然就像你说的，闻潜虽没有直接用刀，但我娘的死和他脱不了关系，不到万不得已，我确实不想与他合作。”姜萤说着话锋一转，“但若娘娘一直如此逼我，那我只能对不起亡母了！”
这句话再次将气氛推向了冰点，司风眠立在夜风之中，眼底一片阴暗。
她方才的一番话看似无心，实则有意戳了他的痛处，她说的很对，他不过是皇后锻造的一把利刃，而在锻造的过程之中，皇后已经成了他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噩梦。
姜萤感受到他眼中的杀气，缓缓起身，与之对视。
夜空之下，两个人的眼底弥漫着深深的黑暗，犹如一场无声的厮杀，谁都不甘示弱。
直到街上流窜的野猫打翻了谁家的花盆，惊动了夜巡的城防卫，司风眠才以袖掩面，匆匆离开。
姜萤捏着嗓子喊：“司风眠，下次不要晚上来找我，白天来，我请你喝酒！”
月光下疾行的身影闻言稍稍顿了一顿，但没有回头。
声音惊动了城防卫，冲着她大声吼道：“喂，房顶上那个，赶紧下来，大半夜的不要扰民！”
“知道啦！这就进屋！”姜萤高声回了一句，又转身冲着黑暗笑了一笑，才返身爬回了屋。
躲在矮墙背后的司风眠看到这一幕，没忍住轻轻勾了嘴角，转身隐匿在深不见底的夜色之中。
姜萤回到房间，一丝睡意也没有。
经过方才的对视，她愈发确定司风眠并没有完全泯灭人性，他的心中还有感情，绝不是个冰冷的杀人工具。
那么或许他能成为拿下皇后的突破口也说不定！
如此一想，姜萤顿觉心情好了不少，遂拿起桌上的账本，认真地看了起来。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外祖父姜维——片州商盟的盟主，曾经教过她，账本这个东西，表面上只不过是流水的记载，实则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就好比，这个月招风楼的营业额与上个月基本持平，但楼中的食材开销却大了不少，可见十分蹊跷，换句话说，招风楼的招牌是楼里的一众绝色舞姬，赚的大头理应是赏钱和酒钱，绝不该是菜肴。
那么问题来了，为何明明是艳压群芳的绝色美人，又个个舞艺卓绝，却会不得客人青睐呢？
要不就是客人不识货，要不就是舞姬怠慢。
可永安城的客人又不是乡野村夫，先不论品味如何，至少好坏还是分的，而且有陈芸芸坐镇，恐怕没有哪个舞姬敢怠慢，所以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姜萤思来想去，最后笃定是有人在背后捣乱。
至于是谁？宫里的那几位都是干大事的，绝不会插手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能干出这种鸡鸣狗盗的事情的人，非闻潜莫属！
“还真是个不省心的大老爷啊！”
姜萤揉了揉太阳穴，灵机一动，当即给闻潜写了一封信，写完之后冲进阿咸的房间，将他从睡梦中摇醒。
趁着天还没亮，从瓦缝中塞进了闻潜的房间。
闻潜一大早起床上朝，一脚踩在了信上，先是一顿惊呼，看见信封上的字迹，又冷静了下来。
如此歪歪扭扭的字迹，非姜萤莫属，简直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闻潜俯身拾起信，喝退了一众闻声赶来的家丁，品着茶悠闲地看了起来。
但很快就一口喷了出来，信的内容让他瞠目结舌，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老花眼发作，姜萤竟要将招风楼卖给他？
那么好的地段，那么好的铺子，那么好的生意，就因为他摆宴待友时说了几句抵制招风楼的话，就要卖掉？
这完全不像她的行事作风啊！
闻潜怀疑其中有诈，当即命人叫来了九姨娘。
九姨娘刚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梳妆打扮，散着头发，披着一件外衫就来了，火急火燎地看完信，陷入了沉默。
与其说姜莹想卖招风楼，不如说她是想拉闻潜入股。
九姨娘默了一默，若有所思地问：“老爷，片州商盟做生意，可有亏过？”
闻潜冷哼一声：“你见姜家那帮人什么时候吃过亏？”
这意思就是同意片州商盟做生意绝不会吃亏了呗！九姨娘自顾点了点头，又说：“那就是白送的银子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闻潜也懂，问题是他觉得姜萤不会这么好心，肯定还憋着坏，就不知道是什么坏了。
九姨娘虽也觉得如此，但她又明白姜萤是个极精明的人，尤其是在做生意上面，她绝不会为了整一整闻潜，就葬送掉招风楼的大买卖。
要说有诈的话，无非也就是跟上回一样，埋些雷让闻潜丢脸面罢了。
但脸面对于闻潜来说，实在是太一文不值了！
“这生意真能做？”临到头，闻潜还是有些心动。
“还是老爷定夺吧！”九姨娘也不敢说不行。
这让闻潜再次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不做吧？到手的银子就飞了；做吧？又怕被姜莹反将一军。
还真是鱼和熊掌都想要啊！
“要不……以妾身的名义来做？”眼见着天边的日头越升越高，九姨娘怕他再踌躇下去误了早朝，小心提议道。
“好！就这么办！”没想到闻潜立马一口答应了，好似就等着她这句话似的，转头命管家去库房取银钱，还催促她尽早去谈，莫要让姜萤反了悔。
九姨娘当场哑口无言，一张脸惨白地僵住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这爱贪小便宜的毛病还真是一点没变！
“赶紧去啊！去的时候好好打扮打扮，别这副鬼样子，丢了咱们尚书府的脸！”闻潜赶着上朝，却还不忘叮嘱。
九姨娘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忍不住抚胸长叹了一口老气。
她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