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翻经节。
姜萤起了个大早,早早地便打扮好了,却不着急进宫。
直到车夫进来催了两回,说再晚一些宫门就要关了,姜萤这才从秋千上跳下来,慢慢悠悠地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朝皇宫驶去,路过蒙学馆时,姜萤掀开了帘子。
只见馆门大开,神策军忙成一团,进进出出搬晒着藏书。
岑延之也在其中,手上抱了半尺高的书,在木架前来回踱着,想来是还寻到合适的位置。
“先生!”
姜萤探出半个身子,手捧在嘴边高喊了一声。
岑延之闻声转头,看见马车上的姜萤,手上的簌簌地掉了一地。
姜萤见状,得逞似的笑出了声。
清脆的笑声如风铃一般,随风送进院中,惹得一院子的人纷纷侧目。
岑延之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书,又看了一眼看得发愣的神策军,眉心拧成一团,冷不丁吼了一句。
“都愣着干什么?”
再转头时,马车已经走远了,只余那张花枝灿烂的笑脸,刻在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招摇!”
岑延之嘴里冷不丁蹦出这样的字眼,说出口却僵住了,连书也没捡,快步回到了书房,一整天都没再出来。
肇事者姜萤却是一副没事人的神色,赶紧赶慢,在宫门关上的最后一刻进了宫。
翻经节并不在宸庆宫举办,而是东南侧的藏经阁,距离宫门没几步路。
她下了马车,徒步寻了过去。
还未走近,便听见里面热闹非凡,说话声不绝于耳,时不时还发出阵阵哄笑。
正在好奇到底什么事惹得大家如此开心,走近了一听,才发现她便是众人开心的源泉。
……
一堆女人扎堆,能聊的无非就是谁家的公子招惹了谁家的姑娘,谁家的姑娘又对谁芳心暗藏,再不济就是谁家的负心汉又抛弃了糟糠,谁家的夫人又寻死觅活了。
翻来覆去就这些,也没有更多的花样。
也不知是谁把姜萤硬闯蒙学馆的事传扬了出去,此时大家热聊的正是这个。
但经过一番添油加醋之后早已不是原本的模样,什么姜萤一厢情愿看上岑延之,却被岑延之狠狠拒绝,哭闹了三百个回合的戏码都编出来了。
约莫着再继续往下编,就该是哭闹不成以死相逼的狗血剧情了。
但好在姜萤是个脸皮厚的,谣言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此刻听在耳朵里,只觉得不痛不痒,甚至认为得她们编的水准太低,不够引人入胜。
众人见她进来,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哄笑声戛然而止,渐成窃窃私语。
姜萤只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大摇大摆地穿过人群,寻了个空位子坐下,风淡云轻地品着茶。
座旁的几位小姐,见着姜萤坐下,皆是躲避瘟疫似的换了位置。
唯有左手边的浅衣女子稳如山,还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这令姜萤有些惊讶,惊讶之余又露出些赞赏。
这是哪家的小姐,颇有些胆识啊!
很快便有人解答了她的疑惑。
只见一个看着年纪不大,脸蛋圆润的小姐走了过来,装作不经意地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尖着嗓子道:
“我说颜玉楼,这位子可不能乱坐,不该沾边的人一旦沾上边,那就是洗不清了!”
被称为颜玉楼的浅衣女子听到这话,素净的脸上流露些笑意,一副温婉恭顺的模样,起身冲富态小姐俯了俯身。
“多谢琴姐姐教诲,玉楼都记下了。”
说罢又坐回了位置上,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
脸蛋圆润的小姐一看这情形,抻了脖子就要骂她不识抬举,却被身后的丫环拉住,示意她往阁前看。
只见数十个太监宫女列成两队,依次从藏经阁内走了出来。
为首的小太监一甩手中拂子,高声喊了一嗓子。
“皇后驾到!”
脸蛋圆润的小姐这才罢了休,退到旁边毕恭毕敬地冲着门内行礼。
没过一会儿,皇后便出来了,身侧还跟了一个闻树棠。
姜萤见着闻树棠,大方笑了一笑,闻树棠见着她,却是稍稍别过了脸,一副无颜相对的神色。
皇后见着姐妹二人这反应,嘴角勾了一勾。
转头让太监宣读了些翻晒经书的具体事宜,又说了几句无用的体面话,便由太监掺着回到了阁中。
整个过程没有多看姜萤一眼,似乎是要故意将她晾着。
闻树棠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站在阁前踌躇了好一会儿,才跟着皇后进去了。
太监们将一摞摞的经书从阁中抬出来,放在院子里一字排开的书架前,小姐们则三五成群地凑了过去。
一时间又热闹了起来。
先前那位脸蛋圆润的小姐这会儿已经懒得窃窃私语了,大声说着关于姜萤的笑话,嗓门之大,生怕她听不见似的。
时不时还阴阳怪气带上一嘴身旁的颜玉楼,颇有将她也打成姜萤同党的嫌疑。
姜萤见状,暗暗打量了一旁的颜玉楼。
她看着年纪不大,约莫十七八岁,穿着一身素净的浅粉袍子,袍上连一处绣花也没有,梳着简单的发髻,只簪了一根银白玉簪。
不说不笑,安静地摆弄着手边的经书,娴静得不食人间烟火,堪称一院子名门贵女中的清流。
似是察觉到姜萤的注视,颜玉楼侧了侧头。
“姜小姐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听说话的语气,还是个伶俐的姑娘。
姜萤笑了一笑,拿了几本书走到她身旁,一边往书架上摆,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她们聊得那么开心,你就一点兴致也没有?”
颜玉楼摇了摇头,专注于手中的经书。
姜萤又问:“那你就不怕和我站在一起坏了名声吗?”
颜玉楼这才放下了经书:“这有什么好怕的,姜小姐和延之哥哥又不是真的有什么。”
延之哥哥?
姜萤一愣,听颜玉楼的口气,是和岑延之很熟啊!
张口就要问二人的关系,颜玉楼却似看穿她的心思,抢先开了口。
“我家哥哥是岑太傅的学生,我自小便随哥哥去蒙学馆读书,延之哥哥一直对我很照顾。”
如此说来还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咯?
姜萤轻咳了两声:“那你们如今可还有联系?”
自从几年前岑太傅告老还乡之后,蒙学馆便成了珍藏古籍的重地,再没有开门办学,岑延之虽是子承父业,但大多时候都是进宫教授皇子公主,一概不在馆中教学。
颜玉楼却说:“自然还有联系,前两日延之哥哥还邀我去馆中赏了花呢!”
一句话令姜萤楞在原地。
岑延之向来不近女色,走在街上看见个姑娘都得故意拉开些距离,竟然还会主动邀请颜玉楼去赏花……
这简直太不寻常了!
她仿佛已经闻到了奸情的气味。
正要深究下去,皇后身边的太监却来传了话,说是楼上还有些经书要拿下来晒,请她去搭把手。
姜萤闻言一声冷笑,什么晒不晒经书的,就不能敞亮点直说有麻烦要找吗!
同颜玉楼告了别,又说了几句有空去晚来客栈坐坐的场面话,姜萤便跟着太监去了藏经阁二楼。
藏经阁历史悠久,虽是年年翻修,但木梯还是腐朽不堪,踩上去吱吱呀呀的响,有种随时就要断裂的错觉。
姜萤小心翼翼地上了楼,没见到皇后,却见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女人穿着暗红绸裙,上绣金线牡丹纹,发间簪着镶金翠玉簪,贵气尽显,手边还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见到她上来,行完礼便退到了屏风后。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姜萤总觉得这姑娘看着眼熟,像是见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贵妇却似看出了她的疑惑,斜着眼问:
“怎么?认得她爹,也认得她姨娘,却偏偏不认得她?”
爹?姨娘?
姜萤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符合条件的,立马就有了答案。
这姑娘怕不就是顾长清的女儿——顾归!
仔细一想,这父女俩还真是长得挺像,尤其是一双眼睛,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而贵妇口中的姨娘,怕不就是皇后了,早听说顾长清早死的亡妻林慕之,乃是皇后的亲姐姐,这回总算对上号了。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这么一个身份尊贵的顾归,怎么会在这个贵妇身边,难不成她是……
南宫惜月!
传说中南宫山月的堂妹,顾长清单方面认证的小姨子,打小与皇后有些姐妹交情,后又嫁给前任左相萧统文之子萧子才,年纪轻轻便被封了诰命夫人。
所以,姜萤费劲周折让九姨娘从宸庆宫拿到的真正的宾客名录里多出来的那位“萧夫人”,竟然会是南宫惜月?
这着实让姜萤有些措手不及。
南宫惜月却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姿态,挑着眉冲她扬了扬下巴。
“知道我就是萧夫人,还有什么话要问吗?”
姜萤默了一默。
当年闻太也在北花园落水,有人亲眼看见一个乞丐鬼鬼祟祟的从里边逃出来,跑进萧府便没了踪迹,后来左相萧统文更是因为此事,被贬为燕州太守,举家迁离了永安。
皇后今日请南宫惜月来,又让她们见面,理应不该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但一想到南宫惜月与顾长清以及皇后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瞬间又泄了气。
合着皇后就是故意的,说是拿出合作的诚意,却又请来这么一个人,问了也是白问,南宫惜月根本不可能说出其中隐情,顶多又是将她已经查到的东西再复述一遍。
若是如此,还不如不问,省得浪费口舌。
遂无奈地冲南宫惜月行了一礼,道:
“算了!夫人舟车劳顿,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吧!我就不叨扰了。”
说罢,叹着气转了身,径直朝楼下走去。
南宫惜月本是看个热闹,但见到姜萤如此行事,倒也不像顾长清说的那般狡猾,反而还有些直爽的意味。
遂有些迟疑,出言喊住了她。
姜萤闻言转身,略显惊讶地看着南宫惜月。
却只见她抬了抬手,又放下了,一副拿捏不定的样子,又侧过头想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开了口。
“人不是萧家杀的,跟顾长清也没什么关系。”
姜萤一愣:“夫人为何告诉我这些?”
其实南宫惜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大概只是觉得姜萤这些日子在永安城的所作所为,与当年南宫山月“不收西州不北归”的年少轻狂,多少有些许相似吧!
想着,南宫惜月稍一叹气。
“反正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你爱信不信!”
说完便走入屏风之后,没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姜萤楞在原处,细细琢磨她说的话。
她说不是萧家杀的,和顾长清也没有关系,却只字没提皇后,难不成是暗有所指?
这让姜萤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