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知得知姜萤受了伤,一大早便去西市买了冰块,敲碎了放进棉袋,帮她敷背。
姜萤趴在床上,面前摊着这几日小知练的字,足足有两指厚,想来是没少下功夫,虽也没见什么成效,但笔是笔,划是划,字迹工整,至少比她写的强多了。
遂问小知是不是喜欢识字念书。
小知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
姜萤看得云里雾里,追问她原因,她不好意思地承认是害怕教书先生太严厉,不敢去书塾。
“先生有什么好怕的,就一张嘴厉害,骂你就回嘴,出了事我给你撑腰!”
姜萤说着笑了一声。
转念想起岑延之就是个先生,虽也没亲眼见他教过谁,但以他的性格,应该拉不下脸骂小姑娘吧?
当即大腿一拍,承诺给小知找个不骂人的永安名师。
小知一听,不骂人,还是永安名师,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敷背的热情都跟着高涨了,转头又去敲了几块冰,敷得姜萤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险些染上风寒才罢休。
“行了行了,跟阿咸出去玩吧!别折腾我了。”
姜萤说着下了床,拿起未看完的账本看了起来。
小知本是走出了房间,见状又折了回来。
“姜萤姐姐,等我识的字多了,你也教我看账本好不好?”
姜萤有些不解:“账本这么无聊的东西,看它做什么?”
却没想到小知倏地脸就红了,低头搓着手指不敢看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我想帮你……”
姜萤半蒙半猜听清了话,先是一阵诧异,尔后有些感动。
但却也不太想让小知帮她,她更愿意看到小知无忧无虑地活着,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最好能遇到一个心上人,那个人也心属于她,开开心心地嫁人生子,平凡安乐地度过一生。
最不希望的就是小知像她这样活着,外人看着风光无限,只有自己知道多么不堪。
小知却是害羞地跑开了。
姜萤扭头看着她日渐活泼的身影,心中一阵安慰,低头继续看账本了。
十几本账,足足看了一整天才算看完。
抬头发现窗外天色已黑,正要下楼吃饭,却听见一阵骚动,像是有人硬闯了客栈。
“姜萤,你给我下来!”
听这中气十足的怒吼,除了闻潜也没有别人了。
姜萤想着小知跟阿咸快回来了,不想让他们看到这种场面,遂从柜子下面的隔层里拿出早已备好的商契下了楼。
也懒得多废话,直接将商契扔到了闻潜面前。
“好好看看,要是觉得合适就赶紧签了,等着吃饭呢!”
闻潜没料到她会这么做,准备了一路的话全闷在肚子里头,憋得脸红脖子粗,但一看见商契,又忍不住拿了起来。
万一她脑子一抽,又要将招风楼卖给他呢!
结果还真让他猜中了,那商契正是为卖楼准备的,唯一让他吃惊的是,姜萤竟然准备直接卖给他五成股,也就是一半招风楼,这完全不符合片州商盟一贯独占大头的作风。
“莫不是又憋着什么坏吧?”
鉴于吃了她太多的亏,闻潜这一次谨慎了起来。
“爱签不签!”
姜萤说着就要拿回商契,闻潜见状连忙又抢了过来去。
“慌什么,几千两的买卖,我再看一眼!”
闻潜说着坐了下来,认认真真看起了商契,为了防止姜萤再次坑他,他来来回回看了四五遍,每一个字都不敢掉以轻心。
最后确认它就只是一张普通的商契,这才示意姜萤坐下来谈一谈。
姜萤一看他这架势就是要讨价还价,当即把话说死了。
“三千两!一钱都不能少,您若有旁的想法,那就打哪里来,回哪里去。”
闻潜被猜中心思,顿时觉得很没面子。
“我还没说话呢?你怎么就知道我要还价!”
“呵……”
姜萤干笑了一声,没好意思戳穿他。
他心里在想什么,她就跟明镜似的,遂故意一屁股靠着他坐下,撑起脑袋一挑眉,煞有其事地问:
“那您没想还价,难不成是要关心关心我这个野生的闺女?”
一句话惹得闻潜瞬间坐不住了。
他和姜萤斗了这么些年,一直将她当做敌人,早忘了还是自己的女儿,忽然就这么被提起来,总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
当即咬破手指,爽快地在商契上按了手印,别过脸连看都不敢看她。
“银钱明日派人给你送过来,三千两,一钱都不会少你的!”
闻潜的一连串举动莫名戳痛了姜萤心中某一点。
她摆了摆手,有些不想再看见他。
“不用送到这儿,直接存到妙安钱庄。”
闻潜却是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些,一门心思扑在了钱庄上。
“你说什么?妙安钱庄是你开的?”
天知道,他所有见不得光的买卖全是通过妙安钱庄做的……
姜萤这会儿说妙安钱庄其实是她开的,无异于是在告诉他,他所有的把柄都被捏在她的手上。
这还了得!
姜萤头一扭,斜着眼睛看他。
“怎么?非要我把账本拿出来您才信吗?”
说着就要上楼去拿账本,闻潜这才信了她的话,用力地摆了摆手。
“不用了,不用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仿佛见到什么茹毛饮血的怪物,受到了天大的惊吓一般,好几次绊倒脚险些摔倒。
被他视为怪物的姜萤,此刻却是讽刺地笑了。
“切……谁又比谁好多少啊!”
说罢便上了楼。
小六子端着一盘子热菜出来,看见她不太寻常的背影,识趣地没敢出声喊她吃饭。
没过一会儿,小知和阿咸便回来了,看着一桌子菜却不见姜萤的人影,就要上楼叫人。
小六子慌忙拦住:“少盟主已经吃过了。”
小知扫了一眼桌上的菜,看着不像有人动过的模样,犹豫着要不要再去问问姜萤。
阿咸不由分说地将她摁回椅子上,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她的碗里。
“吃……菜!”
小知这才迟疑地坐下吃饭,没再管姜萤的事了。
姜萤回到房间,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无名火。
她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生气,难不成她还在期待闻潜会对她有一星半点的眷顾?
那实在是太可笑了。
比闻潜还可笑。
心烦意乱地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转眼瞥见床头的药膏,没来由的就想出去走走,顺便散散心,也让脑子更清醒一些。
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又摸着黑从后门出了客栈。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蒙学馆前。
正值晚饭时分,馆前只留一个矮个子神策军看守,檐下的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晃动,散落着忽明忽暗的光。
光太暗,矮个子神策军没认出姜萤,高喝了一声。
“藏书重地,闲人勿近!”。
姜萤火气未消,当即梗着脖子呲了一句。
“谁想靠近啊!”
说完甩着胳膊就走了。
矮个子神策军被她呲得一懵,待她走出了一段路,才想起来要回嘴。
“哎你这姑娘……脾气怎么那么大!以后肯定嫁不出去!”
姜萤本是走远了,听到这话又折了回来。
本是准备与他骂上三百个回合,但想到圣上的眼线无处不在,又强忍住了。
“算你走运!”
她在心里暗暗骂了几句,心气不顺地离开了蒙学馆。
又在安乐坊附近转悠了许久,最后却还是绕回了蒙学馆。
岑延之给他熬了药膏,她还没有道谢。
想着要翻墙进去,但考虑到风险太大,最后还是去找传说中的狗洞。
既然闻太也能钻进去,那她应该也可以。
好不容易在院子南边的角落找到狗洞,却发现洞口已被三尺高的杂草堵住了,一时手边也找不到除草的工具。
眼一闭,心一横,硬着头皮就钻了进去。
一身纯白的蚕丝袍子就这么毁了,沾满了泥土和草汁不说,还被刮花了丝。
头发更是惨不忍睹,碎叶子嵌进发髻里,怎么掏都掏不干净,钗上的珠链也被扯断了。
实在是狼狈不堪。
姜萤重重叹了一口气,轻车熟路地摸到了岑延之的房间,看见屋里连灯都没点,怕是还在吃饭。
又摸去了前厅,却只见一群说笑的神策军,还是不见他人影。
“难不成这个时辰还在看书?”
她将信将疑地摸去了书房,隔老远便从窗户看见了岑延之。
昏黄的油灯之下,他低头认真写着什么,时不时侧头看一眼手边的书页,估摸着又是在誊写古籍。
还真是废寝忘食!
姜萤靠在廊前看了一会儿,才抬起木窗,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
岑延之写得专注,并未发现屋里进了人。
直到姜萤抽走了他笔下的宣纸,才猛然抬起了头。
忽明忽灭的灯光之下,只见姜萤斜靠在书桌的一侧,手指捏着宣纸的一角轻声念。
“美之所在,虽污辱,世不能贱;恶之所在,虽高隆,世不能贵……”
念着,她转头问岑延之:“这话什么意思?”
对于姜萤这种忽然到访,岑延之已经习以为常。
此刻更是泰然自若地放下笔,淡然地解释:
“意思是说,美好的事物,就算受到玷污辱没也不会变得低贱;而丑恶的事物,就算有人鼓噪吹捧抬高其身价,也不会变得尊贵。”
姜萤淡淡“哦”了一声,似乎听明白了,似乎又听没明白。
只将宣纸放回原位。
又问:“你抄写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岑延之暗暗白了她一眼。
“这不是什么有的没的,这是道家经典《淮南子》里有名的《说山训》。”
“说山训?”
姜萤点了点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靠着书桌缓缓坐了下来,两手撑着脑袋与岑延之面对面,摸了摸肚子。
“先生,我饿了,有吃的吗?”
“吃的?”岑延之一愣。
“我没吃晚饭,饿得胃都疼了。”
姜萤说着煞有其事地装出胃疼的模样。
岑延之自是不信,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倏地起了身。
姜萤连忙拉住他的衣角。
“喂!别生气啊!跟你开玩笑呢!”
岑延之冷冷看了她一眼。
“不是饿了吗?”
姜萤一愣,缓缓放开了手。
“你……你是要去给我拿吃的?”
岑延之什么也没说,抬脚就出了书房,朝着西边的厨房走去。
院子里种了许多花,姜萤大多都不认识。
唯独对廊前的木槿花印象深刻,她看着岑延之缓步打木槿花前走过,恍然间生出了一丝错觉。
陌上花开,君可缓缓归矣。
她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样的词语,只觉得用在此处十分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