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延之没有吃晚饭的习惯,厨房也从不给他留晚饭。
他去厨房,只找到一些酥饼。
姜萤看见他拿着酥饼回来,兴致颇高地拿起一块,只吃了一口,却吐了出来。
岑延之一愣:“怎么了?”
姜萤将酥饼碟子往外推了一推,一脸后怕的神情。
“没什么,小时候吃糖吃多了,牙全吃坏了,不能碰甜的。”
岑延之闻言默了一会儿,拿起碟中的酥饼,一个一个掰开。
他记得馆中的厨子有个怪毛病,不喜欢做同样的东西,就算是做包子,都力求每个形状不一样,想来这酥饼里的馅都该不一样才对。
果不其然,在掰了一个桂花馅、一个豆沙馅、一个黑糖馅的之后,他找到了一个咸蛋黄馅的。
他将咸蛋黄酥饼递到姜萤跟前,冲她抬了抬头,示意这个不是甜的。
这本是寻常的举动,却让姜萤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她已经记不清到底有多久,没有人关心过她了。
别说什么甜不甜的馅,就连她当时离开片州,姜府也没有一个人问过一嘴她是要去哪。
来永安这么久了,倒是收到不少片州的信,却都是商盟的公务信件,一封家书也未曾有过。
根本没有人在乎她究竟过的如何。
更多的人希望她倒下,盼着她死。
就连那晚在寻乌巷遇刺,她都想不出杀手究竟是谁派来的。
太多人想杀她了,多到无从查起。
姜萤别了别头,按下心头的千头万绪,咧出个轻飘飘的笑。
“先生不愧是永安名师、万世师表,什么事都体贴入微!”
咽下酥饼时却又有些忍不住了,慌忙低头掩饰情绪,左右而言它。
“这厨子的手艺可不比胡记饼铺的差!”
岑延之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低下头继续誊写《说山训》了。
姜萤默了一默,拿着酥饼凑到他旁边,撑着头看他写字。
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落笔有力,又飘逸如风,写出来的字和他的人一样,隽秀却不失风骨。
忍不住赞叹:“先生的字真好看!”
岑延之闻言顿了一顿,转头要去研磨,却被姜萤抢了过去。
小时候上书塾的时候太淘气,她总是被先生罚在身侧研墨,字没练好,倒是学了一身研墨的本事。
加多少水,用多大力,什么字用浓墨,什么字用浓墨,她一瞧便知。
没一会儿功夫便研好了。
岑延之看着研好的墨汁,浓淡正合适,露出些许赞扬的神色。
姜萤得了赞许,得意一笑,又掰开一块梅菜酥饼吃了起来。
梅菜太碎,掉的满身都是,混合先前钻狗洞时染上的污渍,愈发不堪入目了。
“我的新衣裳啊!”
她这么叹,倒不是因为蚕丝名贵,而是这身袍子,是姜语拂亲手做的。
听了这话,岑延之才注意到她发髻里藏着的碎叶,显然是狗洞前的红蓼。
遂问:“钻狗洞进来的?”
姜萤点了点头,坦言打不过门口的神策军,只能钻狗洞。
提起门口那个矮个子神策军,又气不打一出来。
“先生你能不能好好管管他们,说话实在是太难听了!”
岑延之抬了抬眼,漫不经心地问:
“说你什么了?”
姜萤狠狠咬了两口酥饼,仿佛咬的不是饼,而是那个矮个子神策军的骨头。
“说我脾气大,还咒我嫁不出去!”
“咳……”
岑延之一个没忍住,差点笑出了声,手上也跟着一抖,笔墨拖出一个长长的尾巴。
姜萤一愣:“他说的是我,先生激动什么?”
看着好好的一页字就被他这么一笔不小心给毁了,又连连“啧”了好几声。
“上好的严州宣纸啊!就这么给糟蹋了!”
岑延之没好气儿地白了她一眼,转手就要将纸揉了扔掉。
姜萤忙一把抢了过来。
“别扔,正好我拿回去给小知练字!我可答应她了,说要给她找个名师!”
“名师?”岑延之脸色一僵。
“对,先生没想错,说的就是您!”
姜萤狗腿似的凑过去,又殷勤地帮他捏起了肩。
“我在永安也不认识几个人,先生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有学问的人,只能仰仗您了!”
岑延之不动声色地推开。
“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事?”
姜萤又凑了上去。
“那倒不是,先生先答应,我们再说正事!”
岑延之冷冷地说不行。
姜萤嘟起脸撒娇。
“先生不要这么着急拒绝嘛!怎么也得先见见小姑娘再说呀!”
岑延之一听到“小姑娘”三个字,语气又坚决了几分。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说着不轻不重地放下了笔,一副“此事不容商量”的架势。
姜萤本想继续纠缠,但想了一想还是算了。
“行吧!这事以后再说,咱们先说正事。”
说是正事,其实也不算,无非就是她想就药膏一事,亲口跟他说声谢谢。
可话到嘴边却有点说不出口。
习惯了玩笑,正经起来倒显得格外别扭,遂撑着脑袋凑到他跟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看着他。
“先生,我为你做件事吧!”
“做什么事?”
突如其来的话吓得岑延之往后缩了一缩。
姜萤却掰起指头数了起来。
“什么都可以啊!就比如……先生有什么仇人,或者想要什么稀罕的宝贝,亦或是有什么想要达成的心愿,看上了哪家姑娘,反正只要是人为能办到的,都可以啊!”
岑延之闻言暗暗冷笑了一声。
先前口口声声说着倾慕于他,这会儿又说要帮他找姑娘。
果然是一句真话也没有。
但看她一脸认真的神色,想来这回是真的想谢他,便没有说重话。
只说:“以后别来蒙学馆,比做什么都强。”
姜萤闻言骂了一声无情,见岑延之一脸“我就是这么无情”的神情,又笑了,最后作叹惋状。
“终究是错付了啊!”
言罢起了身就要走。
岑延之却喊住她:“这就走了?”
姜萤佯装委屈地噘了噘嘴。
“不然呢!先生都开赶了,我还赖着不走吗?”。
岑延之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写字了。
“那你走吧!”
姜萤耸了耸肩,转身朝木窗走去,走了几步,却又听见岑延之开了口。
“美之所在,虽污辱,世不能贱。”说着顿了一顿,又说,“回去好好看!”
姜萤下意识看了一眼手中的宣纸。
月光太微弱,根本分辨不出字迹,唯有岑延之的话缭绕在耳边。
美之所在,虽污辱,世不能贱。
他是想用这些话宽慰她吗?
告诉她其实自己没有想象的那般不堪,不过是被玷污的美好事物,并不能视为低贱。
姜萤勾唇一笑,管他是不是,姑且就这么以为吧!
“知道了!会好好看的。”
说完迈着轻快的步子回了客栈。
众人不知道她偷溜出了门,见她从正门进来皆是吃了一惊。
她却是心情极好,一抬手将宣纸塞进小知的手里。
“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这可是永安名师的手迹,一定要好好练!”
小六子一听这话,第一个凑了上来,挤着头观摩传说中永安名师的手迹,看了半天却不知所以然。
姜萤骄傲地一昂头,神气十足。
“《淮南子》,《说山训》,没见识了吧!”
一屋子人闻言皆是竖起了大拇指,纷纷向她投来了崇拜的目光。
小知却看着宣纸上的字拧紧了眉心,这几天下来倒是认识了不少字,但组合在一起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姜萤姐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我看不懂。”
姜萤张口就要复述岑延之的话,定睛一看却一口茶喷了出来。
岑延之说的那句怎么没了!
唯一一句会的,竟然没有写上去,关键是她还忘了原话到底怎么说的。
一时间楞在原地。
众人却不明其意,纷纷凑了过来,齐齐看着她。
“到底什么意思啊!我们也想知道,少盟主给说说啊!”
数十双眼睛扫在姜萤的脸上,她只觉得连头发丝都是尴尬的,张了好几次嘴,却愣是没编出一个字。
最后只一摆手。
“我累了,回房休息了!”
说完灰溜溜地上了楼,徒留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
没过一会儿,大家纷纷明白过来她也不知道,顿时一阵哄堂大笑。
笑声传到姜萤耳朵里,她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果然是不能装腔作势,装腔作势必被打脸啊!
“脸都丢回片州了!”
姜萤抗拒地捂上了耳朵,一头钻进了被子里。
此时的蒙学馆却是另一番景象。
姜萤走后,岑延之也离开了书房,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去了前门。
看见门口就一个矮个子神策军守着。
“方才都是你一个人守在此处吗?”
矮个子神策军俯身说是,岑延之自顾点了点头。
想起姜萤说他骂她脾气大还嫁不出去就想笑,但碍于场合,用手抵了抵了下巴忍住了。
矮个子神策军以为他在说话,向他靠了一靠。
“先生说什么?我没听清。”
岑延之摆了摆手。
“没什么,今晚不用守了,下去休息吧!”
“不用守了?”
矮个子神策军楞在原地,显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岑延之又说了一遍让他下去休息,他这才将信将疑地走了,走了一段又小跑着回来,脸上略有担忧。
“先生,不会是我做错了什么吧?”
岑延之却说:“你做的很好,下次有人再来,你还这么骂。”说着又补了一句,“再骂狠点也没关系。”
矮个子神策军实在听得摸不着头脑。
他骂了谁?谁要再来?怎么骂才算更狠?
正要追问,却见岑延之已经走远,又不好追上去,杵在原地愈发迷茫了。
“所以我到底要不要去休息啊?”
他仰头长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