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潜从晚来客栈回去,愁得一连几顿吃不下饭。
妙安钱庄竟然是姜萤的生意!
这实在是让他无法安心,这些年来他利用户部尚书之便,通过妙安钱庄敛了不少见不得光的财。
这些事要是抖落出去,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不被皇后知道还好,一旦被她知道,那便是尸骨无存。
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进宫一趟。
闻树棠一听说姜萤捏住了闻潜的把柄,吓得当场从座下跌了下来,慌得六神无主,就差去圣上面前自首了。
闻潜暴跳如雷,随手砸了桌上的琉璃灯。
“我是来找你商量办法的,不是来添堵的!”
琉璃灯“啪”地一声碎了满地,闻树棠当场就吓哭了。
闻潜看见她哭,当即又软下了语气。
“怎……怎么还哭上了?”
闻树棠却是越哭越大声了。
她从小到大没别的本事,哭算是最大的绝招。
也不是那种嚎啕大哭,只是别着脸低声啜泣,看不见眼泪,只能看着颤抖的双肩,和凄凄切切的侧脸,一水梨花带烟雨,楚楚可人怜。
纵使是犯了滔天大罪,也让人舍不得多加指责。
闻潜见状连忙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别哭了,爹就是太着急了,没有要怪你的意思。”
她这才拂去了眼泪,泪眼婆娑地看着闻潜。
“那现在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
闻潜反正是不敢再去晚来客栈了,估计九姨娘也不管用了,只能让闻树棠出马。
“马上就是翻经节了,我听说皇后也请了她,到时候你去劝劝她。”
不提翻经节还好,一提翻经节闻树棠又要哭了。
皇后向来跋扈,仗着林家的势力从来不将闻树棠放在眼里,若不是圣上死保,她怕是早就被皇后撕成碎片了。
翻经节的请帖早就送到宫里了,她却连拆都不敢拆开,正准备去求圣上开恩,特许她不用出席。
可听闻潜的意思,她不仅得去,还要在宴上向姜萤求和,这不是要了她的命吗!
她哭丧着脸说不敢去,闻潜却宽慰她。
“你不用怕,皇后那边有圣上给你撑腰,她不敢拿你怎么样。至于姜萤,她就是一张嘴厉害,哪回不是护着你跟太也!”
提起闻太也,二人皆是陷入了沉默。
闻潜虽然因他太像姜语拂,一直都不太喜欢他,但怎么说也是亲生的儿子。
闻树棠作为他的长姐,虽然没有尽到长姐如母的本分,但疼爱却是一分不少的,害怕他在府中受后母的委屈,还曾将他接到宫中教养。
除了名分,基本上与皇子享受同等待遇。
想到这里,闻树棠擦了擦泪。
“我去劝劝她吧!兴许……她会听我的。”
闻潜见状赞许地冲她点了点头,又交代了一些琐事,便出了宫。
他走之后,闻树棠倚在殿上想起往日种种,暗暗又落了一阵泪。
大和殿那边,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象。
今日天阴,乌云蔽日,圣上难得没有去院里晒太阳,靠在榻上看书,国安公公跪在塌前伺候。
圣上扯了扯眉毛,眼睛没有离开手中的书。
“顾长清真没见着姜萤?”
国安公公立马接话。
“没见着,姜小姐走的时候,讲坛还没散呢!”
圣上兀自点了点头,又翻了一页书。
“那明郡主又是怎么回事?”
国安公公闻言脸色有恙,并没有立刻回话,顿了一顿才说:
“明郡主该是见着右相大人了,许是右相大人跟她说了些什么吧!”
圣上一听这话,倏地放下了书,神情莫测地看了国安公公一眼。
国安公公心领神会,当即凑上前帮圣上捏起了腿,一边捏一边说:
“至于到底说了什么,那就只有右相大人自己知道了!”
圣上闻言,一把不耐烦地推开他的手。
“那就赶紧找他来问问。”
“喳!奴才这就去办!”
国安公公领命而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将人带来了。
圣上见人来的这么快,不明好坏地笑了一声,半夸半讽地说:
“顾长清啊顾长清!你不愧是朕肚子里的蛔虫,这都让你猜着了!”
说着又亲切地招他来塌前,还通情达理地让他免礼。
顾长清一见这架势,心下了然,圣上这是憋着话要问。
当即附到圣上耳边,压低了声音说:
“圣上猜的没错,姜萤确实想查禁案,还想借明郡主之手邀我相助。”
“是吗?那她还真是胆大包天啊!”圣上故作惊讶地嚷了一声,转眸却另有深意,直直看着顾长清的眼睛,“那你答应了?”
顾长清丝毫没有躲避圣上的目光,反而盈出些狡黠的笑意。
“臣要是答应了,陛下答应吗?”
“呵……你个老小子长能耐了!竟也敢在朕面前胡说八道了!”圣上如此说着,指着顾长清又笑了几声,但脸色却还是阴晴不定,转头又问:“是你挑唆了明郡主?”
顾长清顿时又摆出一脸的委屈。
“这个陛下可错怪臣了,臣不过就是说了句实话,算不上挑唆。”
听到这话,圣上才缓了缓脸色,若有所思地看了顾长清一眼,拿起书靠回了榻上。
仿佛失去了继续往下聊的兴致。
顾长清在塌前站了一会儿,又看了一眼身后的国安公公,最后目光落在圣上手中的书上。
笑问:“陛下怎么也看起我们道家的《冲虚经》了?”
圣上立马指正:“朕看的是《列子》,不是你们道家的《冲虚经》!”
顾长清却是笑了。
“陛下说的不都是一本书吗?不过两个名字罢了!”
听到这话,圣上仿佛又来了兴致,侧了侧身看着顾长清。
“那朕问你,岑太傅和小岑先生,都可以称为岑先生,但你能说他们是一个人吗?”
此话问的甚是精妙,不动声色便将话头又拉回了景明观的讲坛。
顾长清自是听明白了,却不着急答话,看着圣上手中的书出了会儿神,才郑重地说:
“他们虽不是同一个人,却是同一个做派。”
“哦?”圣上饶有兴致地放下书,“什么做派,说来听听!”
顾长清当即一抬双袖,笑道:
“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作派呗!”
说着又摇头叹惋,说那姜萤好歹是贵妃的妹妹,也称得上半个美人,碰到岑延之,还真是可惜了了!
圣上闻言追问:“你见过她了?就说她是半个美人!”
顾长清又是一笑。
“臣当然见过她,她来永安的第一日,坐着十六人大轿从臣府前过了两回,不可能视而不见啊!”
看似轻巧的几句话,不仅道明他没在景明观与姜莹碰面,顺带还挑明是姜萤苦苦纠缠,岑延之唯恐避之不及。
圣上早已无数次领教过顾长清高绝的说话之道,此刻虽然没有全信,但也摸清了他的态度。
很显然顾长清也不赞成姜莹彻查闻太也一事。
那只要明确这一点,其他的都好说,明郡主和岑延之,都不算什么大事。
当即摆出一副赶人的架势,冲顾长清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行了行了,没别的事了,你且退下吧!”
“那臣便先告退了。”
顾长清行完礼,恭敬地退出了大殿。
走出好远才稍稍松了口气。
圣上问的每一句话看似寻常,但都暗藏玄机,稍有不慎便是引火上身。
想来圣上该是对岑延之起了疑心,不然不会说出“他和岑太傅不是一个人”的话。
这让顾长清有些担忧,但一时也想不出好的办法帮他洗脱,况且越是急着帮他,倒更容易引起圣上的怀疑。
“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暗暗叹了口气,快步离开了皇宫。
回府的时候有意路过了招风楼。
只见楼前灯笼高挂,楼内笙歌燕舞,一派歌舞升平的繁华。
不得不说,他对姜萤产生了一丝兴趣,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奇女子?
进城不足两月,便将一滩死水搅起了涟漪。
有时间还真的得好好会一会她!
而被顾长清惦记的奇女子,此刻却正在楼中饮酒作乐。
陈芸芸看着被一群舞姬包围的姜萤,忍不住酸了一句。
“我说少盟主,你这好不容易才来一趟招风楼,却光顾着寻欢作乐了!”
姜萤却是连眼皮也没抬,接过舞姬手里的橘子一口塞进嘴里,转头又让舞姬将酒全部斟满,口齿不清地说:
“人啊!就是要学会及时行乐!”
陈芸芸见状深深叹了口气,将信封放在姜萤面前。
说她今日寻遍了城中绣坊,也没人愿意接那蚕丝袍子的活儿,上面的脏东西倒是好洗,可是绣花勾了丝,实在寻不见合适的师傅修补。
姜萤闻言一愣,清退了身侧的舞姬,指了指信封。
“那这是什么意思?”
陈芸芸努了努嘴,示意姜萤打开。
姜萤半信半疑地打开了信封,只见里面是一张拜帖,署名是水云绣坊的老板晚娘,刚念到开头又放下了。
“万秦吾兄……这也不是写给我的啊!”
陈芸芸解释道:“这个万秦,是城南玲珑绣坊的老板,你那蚕丝袍子,整个永安城只有他能接,晚娘说他独创的秦绣,与蚕丝袍子上的绣法有些许相通之处。”
听到这里,姜萤有些吃惊。
那蚕丝袍子上的绣纹乃是姜语拂亲手所绣,姜语拂并不擅长刺绣功夫,只会绣一个灯草龙纹,且绣法奇特,走针乖张,根本没有任何章法。
竟还有人与她的绣法有相通之处!
着实有些意思。
姜萤勾唇一笑,一把拿起桌上的拜帖。
“看来我得亲自去会一会这位万老板了!”
说完便风风火火地去了玲珑绣坊。
只可惜去的太晚,绣坊已经关了门。
虽说里面亮着灯,但敲了好一会儿也无人应答。
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门却从里边开了,走出来一个男人。
男人看上去约莫四十左右,身量不高,足足矮了门楣两个头,长得十分秀气,肤色极白,尤其是那一双手,几近于苍白,关节处因长期用针,生着厚厚的茧。
见到姜萤,男人抬了抬头,露出一双眼睛,眸光无神,宛如一口枯井。
“有什么事吗?已经打烊了。”
姜萤暗暗咽了口水,又拿出拜帖。
“我来找万秦万老板!”
男人接过信,几乎将信贴到鼻子前,而且看得极慢,仿佛很难辨认似的,想来是眼睛有些问题。
看完了拜帖,男人冲姜萤伸了伸手。
“既是晚娘介绍来的,你便将东西给我吧!”
姜萤迟疑着将袍子递到男人手上,男人接过袍子,迎着光又看了许久,却没有说话。
姜萤想了一想,试探着问:“您就是万老板吧?”
男人微微点了点头,眼光未从袍子上移开一寸。
姜萤又从袖中掏出一包银钱,递了过去。
“这袍子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还希望万老板能费点心。”
万秦却只顾着看袍子,理都没有理她。
姜萤又将银两推了一推。
“小小心意,还请万老板笑纳。”
万秦却是连看也没有看银钱一眼,拿着袍子推门进去了,还说:“袍子补好,我派人送回晚来客栈,到时再说银两的事。”
姜萤却从话里听出端倪,追上去问:“万老板认识我?”
万秦这才转头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反问:“永安城有谁不认识姜小姐?”
问罢,便转身进了院子。
走了一段路想起来没关门,又折回来将门关了,目光自始至终都没从袍子上移开过。
“果真是个绣痴啊!”
姜萤由衷感叹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