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萤拿着万秦给的玉牌进宫,倒真如他所言那般,省了不少盘问的麻烦。
但进宫之后却是换上了宸庆宫的玉牌。
她去过宸庆宫一回,约莫是记得路的,凭着记忆摸索过去。
一路上碰见好几队巡夜的禁军,见她拿着宸庆宫的腰牌,便没有为难,例行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放了行,想来是早已见惯了皇后行事。
从祈安门去宸庆宫的路上,有个十字路口,往西去便是闻树棠的寻芳殿。
姜萤行至十字路口,远远看见两个人从寻芳殿的方向走了过来。
领头的是个宫女,低着头快步疾行,瞧着有些眼熟,便多看了两眼,这才想起来是那日藏经阁陪在闻树棠身边的宫女,依稀记得叫花研。
跟在她身后的那个,身量稍矮一些,脸和身子被灰袍遮的严严实实,辨不清男女,只能看见半只脚,脚上穿着灰色布鞋,鞋边还沾着些泥土。
花研抬头撞见姜萤的目光,先是一惊,似要开口叫人,但张了张嘴又合上了,慌忙挡住身后的灰袍人。
姜萤蹙了蹙眉,想来这个灰袍人,竟比她还见不得光。
遂冲着花研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贴着墙边离开了十字路口,走了一段路又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只见花研还站在原地,死死地护着身后的灰袍人,生怕被她瞧出什么端倪似的。
如此紧张,难不成是闻树棠筹谋着什么大事?
姜萤疑了一疑,没工夫多想,转身朝宸庆宫去了。
宸庆宫守门的侍卫见过她,当即进去通传,没过一会儿,便领着一个老太监出来了,老太监满脸堆笑,冲她一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看这情形,皇后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会来。
她狐疑地看了老太监一眼,踏进了门内,随着他朝偏殿走去。
偏殿内灭了一半的灯,有些昏暗不清,两旁的纱幔不时轻摆,仿佛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皇后半倚在殿上,珠钗尽卸,只着一袭薄衫,撑着头轻声打了个哈欠,问她这么晚来有什么事。
语气慵懒十足,丝毫不似平日的嚣张跋扈。
姜萤瞥眼看了一眼纱幔背后的黑暗,开门见山地请皇后帮忙救人。
皇后一听她有事相求,立马来了兴致,脸上的倦意倏地消散,抬眼问她要救谁。
姜萤只说是从小跟在身边的人,被人冤枉送进了大理寺,恐有性命之忧。
听到她这么一说,皇后微微直起了身,露出些得意的神色。
“你说被人冤枉,可是被右相冤枉了?”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皇后早就知道顾长清找到了小知爹的尸体,而且两人极有可能已经达成了某种交易,更不排除是要联手对付姜萤。
如此看来,顾长清给她的第二个选择,根本也不是什么退路,不过是换着法子将她往火坑里推罢了。
想着,姜萤暗暗咬了咬牙,抬起头却是一脸风淡云轻的笑意。
“民女一介商人,向来只做买卖,不论恩仇,娘娘若肯帮忙救人,民女……但听娘娘吩咐。”
姜萤说着行了一个大礼,将额头深深贴在了地上。
皇后头一回看见她如此低三下四,觉得颇有些新鲜,便故意没叫她起身,隔着高高的台阶问:
“你说但听本宫吩咐,那若本宫若要你去大和殿行刺,你也没有犹豫?”
大和殿乃是圣上长居之地,这是让她去弑君……
姜萤猛地抬头朝殿上看去,只见皇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像是开玩笑,又像是打着开玩笑的幌子说出了真心话。
遂郑重地问:“娘娘此话当真?”
皇后挑着眉毛点了点头,又缓缓将手叠在身前,一副拭目以待的神情。
见状,姜萤毅然从地上站起来,转身朝殿外走去,决绝之中带着肃杀之气,俨然一副真的要去大和殿行刺的架势。
然而没走几步,却被一柄寒光挡了回来。
司风眠手执长剑,缓步从纱幔之后的黑暗里了出来,剑尖直抵她的喉咙,一如方才在槐树巷。
姜萤下意识打量了他一番,他当时并未追至晚来客栈,说明岑延之拦住了他,也就是说二人至少打了个平手,既然岑延之伤的那么重,他必然也受了伤。
果然,她细看之下,发现他执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再往肩上看去,虽是有意换了绛紫的衣衫遮盖,但仍能瞧出些暗红的血迹。
遂故意握住剑锋,用力推了他一把。
司风眠右肩吃痛,疼得狠狠咬住了后槽牙,瞥见殿上的皇后,又强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皇后隔得有些远,没看清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只以为姜萤执意要去大和殿。
遂摆了摆手道:“行了!别演了!大和殿的人若是真这么容易刺杀,那王朝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说完又冲司风眠摆了摆手,示意他放下剑,将姜莹再次招回了殿上。
“只要你说出沧州余孽的下落,我现在就让顾长清放了那个傻子。”
姜莹闻言看了殿上的人一眼,想来顾长清与皇后早就通过气,也早料到她如此选择,还会来求皇后出手。
一切都是顾长清早已布好的棋局,且每一步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而且早听闻当年圣上继位,他和皇后功不可没,想来在铲除沧州永王一事上,他也脱不了干系。
所以说,他此举不仅是为了帮他这亲疏不辩的皇后小姨子,更是为自己解决麻烦。
姜萤思忖着,不觉讽笑了一声,面色无奈地从胸口掏出一个褶皱不堪的信封。
“不瞒娘娘说,民女来永安时,根本就没有经过沧州,至于那个檀木簪子,其实是在这个信封里找到的。”
这话着实让皇后吃了一大惊。
这些天以来,她一直在暗中查探木簪的主人,更是派了好几批人前往沧州,却独独忘了核查姜萤来京时的行迹了。
想着她愤怒地拿过信封,见到信封里什么也没有,顿时怒气更甚。
“姜萤,你找死!”
话未落音,一旁的司风眠再次扬起了手中的剑。
姜萤却是八风不动,定定地说:“沧州永王府灭门,已足足八年,那永王印更是由娘娘亲手焚毁,可娘娘您看那信封后的印记,是不是永王印?”
皇后翻过信封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正如姜萤所言,确是永王印无疑。
永王印乃是先皇密赐永王之物,危难之际堪当国印,造印的工匠已故多年,至死都被囚禁在地宫里,从未接触过任何人。
永王自从得了密印之后,便锁在府中无人知晓的石室之中,一直到被灭门才被找出,除了他自己和极信任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密印长什么样。
而且符合这些条件的人,早被杀干净了。
皇后狠狠一摔信封,直直走下殿,也顾不得其他了,指着姜萤的鼻子问:
“这信封哪儿来的?你又是如何知道永王印的!”
姜萤本来也没想隐瞒,当即老老实实说了来龙去脉。
这信封原是无意之间在姜语拂的故居——湖心小筑的地板夹缝里找到的,一开始姜萤也没在意,直到她打开信封,看见了木簪上的永王家纹,才结合一些坊间传说,猜测信封上的印记是永王印。
至于姜语拂是如何得到信封的,那就无从得知了。
只听从小便在姜语拂身边服侍的淳姑姑说过,姜语拂病死前的半年,与永安城中的一个神秘人通信颇为频繁,便猜想信封是神秘人给的。
皇后一愣:“那其他的信件呢?”
姜萤深深叹了口气:“全烧了。”
不光是信件,关于姜语拂的一切全都烧干净了,这是姜语拂临死前对她唯一的嘱咐,她自然不敢违背。
但若知道后来还有这些事情,却是又敢违背的……
皇后不明就里,又问:“那送信的人呢?”
姜萤又是一叹:“信不是走的官驿,走的阴书,我查到人时,已经没影儿了,或是死了,也或是闻风跑了。”
说着又补充道:“跑阴书的多半是亡命之徒,谁也不认识谁,根本无从查起。”
皇后大约也知道些跑阴书的规矩,转了转眸没再继续往下问。
其实事情已然很清晰了。
姜语拂恨透了闻潜,自不会将此事透露给他,与神秘人联系,多半是为了闻太也的事情,而神秘人将木簪寄给她,想来也是为了筹划翻禁案一事。
绕来绕去,总归是绕不过禁案!
皇后咬了咬牙,心中一惊有了定夺,怒目走到姜萤跟前。
“既是如此,本宫就成全你!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查真凶吗?本宫今日就许你去查!不仅要查,还必须给本宫查个水落石出!”
说着话锋一转,眼神透出些不敢逼视的威严。
“但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最终查不出个结果,本宫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姜萤没想到皇后会答应地如此爽快,稍稍有些惊讶,转头想到阿咸,又问:
“那我的人呢?”
皇后一甩双袖,恼怒地瞪了她一眼。
“你不是个生意人吗?空口白牙的做买卖吗?”
姜萤一听到这话,明白皇后是让她用结果换人,顿时放下了心,当即做出承诺。
“姜萤一定不会让娘娘失望的!”
皇后看着她一副大言不惭的模样,干笑了两声,本想讽上两句,想了一想又作罢了。
其实皇后根本不在乎什么真不真凶的,两年前吃的亏早讨回来了,但一想到这样做能让圣上不痛快,便觉得是件极有意思的事情。
打从姜萤来永安,皇后就想借她之手闹点动静出来,但碍于没有捏到她要命的把柄,也不知道她真实目的到底为何,遂一直不敢轻信于她。
如今有阿咸在手,又扯出了姜语拂的旧事,倒是不怕她再耍什么花样了!
一时心情大好,抬手遣退了姜萤,见着司风眠要跟着离开,却出言将他喊了回来。
姜萤本已走到门口,闻言回了回头。
只见司风眠脸色一僵,迟疑地没有转身,又看见殿上的皇后一眼春风,桃花拂面,顷刻明白了些什么。
斟酌了片刻,姜萤的目光扫过司风眠右肩上的血迹,返身折回了殿上。
“娘娘,我记得您曾说过,要让司公子协助我,可还算数?”
皇后脸色愠怒,姜萤又说:
“我的侍卫被送进了大理寺,有些事情如今只能劳驾司公子了!”
皇后本是不愿放人,但耐不住姜萤的再三坚持,最后还是松了口,一脸扫兴地赶二人出殿。
司风眠先是一愣,尔后紧跟着姜萤出了殿,行至僻静无人处,却再次亮出了剑。
寒光打在姜萤脸上,她忍不住叹了口气,神色颇有些无奈。
“我刚救了你,你就这么报答我吗?”
司风眠却是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冷着脸说不需要她多事,还扬言一定要杀了她。
这话姜萤表示听得有些腻了,耸了耸肩问他有没有更新鲜的。
一句话将他惹得暴怒,眼里生出汹涌的杀气,手上的剑直直刺向她的喉咙,眼见着就要刺破皮肤,却又猛地收了回去。
司风眠将剑负于身后,神色复杂地看了姜萤一眼。
“你记着,你一定会死在我手里。”
说完便朝着夜色最深处走了。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姜萤竟然从他的背影之中,看出了半分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