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萤出了相府,在门前立了许久,最后只撇头往里看了一眼。
岑延之还在槐树巷,她必须得过去。
匆匆忙忙赶到槐树巷,却已不见岑延之的人影,又连忙往蒙学馆跑,还没跑进永乐坊,便看见了石桥下的人。
岑延之一袭白衣,立在桥边的老树下,漫天的柳枝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姜萤连忙过去,走近才发现他的衣衫上沾满了血,除了右臂上的伤,胸前和后背也有深深浅浅的伤口。
“走,去找大夫!”
她拉着岑延之就要往附近的医馆走,却被不轻不重地拽了回来。
岑延之捏住她的手腕,缓缓从袖口处摸出来两枚弯月形的暗器,暗器在浅白的月光下泛着阵阵寒光。
姜萤心中一惊:“别碰!有毒!”
伸手就要去抢,却被岑延之藏到身后,直直地看着她问:
“就算我不来,你也不会有事,对吗?”
姜萤的手猛然顿在半空中,有种被揭穿的无措。
岑延之说的很对,就算没有他,司风眠也杀不了她,她是打不过他,但保命的本事多得是,不光只是淬了毒的弯月暗器,鞋底的夹层还有藏着毒针,就连看似寻常的发簪,拔出来也是致命的利刃。
想着,姜萤别过脸,轻笑了一声。
“其实那日在寻乌巷遇见刺客,我也是知道你在旁边,才没有动手。”
这一点,岑延之从她袖口搜出暗器的时候便猜到了,此刻听在耳里并没有太大的惊讶,只是还有一事不明。
“你既是用毒高手,为何那日在蒙学馆,还会中火麻草的毒?”
姜萤看了看他,又是一笑。
本不想把话说的太明白,怕会破坏二人之间好不容易维系的关系,但眼光扫过他一身的伤,又暗暗下定了决心。
“自然都是演的!不管是硬闯蒙学馆,还是拒绝太也的字作,或是说了那些倾慕先生的话,又在圣上面前接受婚约,不过都是风月场里欲擒故纵的手段,为了接近先生罢了!”
怕话说的还不明白,她又补充道:
“只是没想到先生如此好骗,竟还愿意为了我受这么重的伤,倒是觉得有些惭愧了。”
岑延之虽是早察觉出一些,但亲耳听她说出口,心里还是一阵阵的钝痛。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问:“为了让我帮你查禁案?”
昏暗不明的月光之下,姜萤的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算是吧!不过先生其实帮不了我什么,最主要的还是想通过先生结识右相大人。”
岑延之听到这话,袖中双手不自觉紧了一紧。
这时又听见她开了口,似是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对了,先生可能还不知道,右相大人已经答应我了,明日便会进宫面圣,请圣上解封禁案。”
一句话彻底粉碎了岑延之心中的所有幻想,他松开了紧握的手。
再抬眼看眼前的人,她依旧是初见时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但在他眼里却是已经非常陌生了,仿佛是个素未谋面的人一般。
夜风徐徐,柳条摆动地愈发厉害,扫在脸上轻微有些痛感。
岑延之往后退了半步,略带苦涩地笑了一笑,想起狄青劝阻他的那些话。
“原来片州那些……不只是传闻,都是真的……”
说罢,岑延之将暗器放回姜萤的手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石桥。
姜萤看了看手中的暗器,又看了看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挑着语气喊了一句。
“先生记得去看大夫,若真是为了我这种人留下什么伤,太不值了!”
岑延之听到这话,心又是一阵针扎似的疼,但他连脚也没顿一下,毅然决然地走了。
月色泠泠,洒落在河里凝成细碎的波光,诉说着无人能懂的暗语。
岑延之走之后,姜萤在柳树下默了许久,盯着水面神色极其复杂,似是有许多话想要吐露,张了张口却只余无声的叹息。
末了,她将暗器小心收入袖中,黯然离开了石桥。
回到晚来客栈时,陈芸芸已经来了,见她回来慌忙上前询问,姜萤瞥见一旁抽抽泣泣的小知,没有说话。
小六子心领神会,哄着小知回了房间,姜萤这才说了实情。
陈芸芸一听说要用阿咸的牺牲换取解封禁案,惊得张大了嘴巴。
却又听见姜萤解释:“这只是权宜之计,阿咸要救,禁案也得解封。”说着转过头问,“我去相府之前让小六子给你带的话,你可去办了?”
陈芸芸还沉浸在阿咸的事里,一时没有缓过劲来,平复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小六子传完话,我立马就去了闻府,闻潜一开始不肯见我,我又只好想办法去求了九姨娘,才终于见到人。我按照少盟主的吩咐,跟他说永安商盟为难招风楼,让他帮忙打点一下,正如少盟主所料,他惦记着自己的五成股,当场便答应了”
说着却又狠狠叹了一口气,“但他出了一趟房间回来,突然又改了口,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亏损就亏损了,都是没有办法的事,还说以后生意上的小事,就不要去烦他了!”
姜萤一听这话,当即蹙了眉。
闻潜的性子她是最了解的,贪财就是他最大的软肋,三千两白银在他眼中绝不是个小数目,且他身为户部尚书,本来管的就是商贩买卖的事,想敲打永安商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虽然姜萤背后打的主意是利用他和自己千丝万缕的关系,以及他身为圣上党的身份,要永安商盟误以为她也投靠了圣上,再反过来让永安商盟搬出圣上给顾长清施压。
如此一来,不管顾长清最后有没有上当,闻潜都会牵扯其中,那么她便能抓住这一点,利用闻潜做更多的事情。
算起来这的确是个极其阴损的招数,也违背了父女二人井水不犯河水的约定,可情势所逼,姜萤也顾不了许多。
而且就以闻潜的智商来说,他不可能想的这么深。
他一听说招风楼亏损,必定是着急上火,根本就来不及多想,以他的行事作风当场就该派人去永安商盟打招呼了。
怎么忽然之间就变聪明了呢!
姜萤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必是背后有高人指点过他!
结合陈芸芸说的一个细节,闻潜是出了一趟房间,回来之后才改了口,那说明高人就在府中,可闻府中能有什么高人……
难道是九姨娘?
姜萤顷刻恍然大悟,陈芸芸是九姨娘领进府的,她必然知道有事发生,估计是趴着墙听了许久,看见情况不对,才让人找理由叫出了闻潜。
“看来是我小瞧她了!”
姜萤一阵懊恼,当即又要出门,陈芸芸连忙喊住她。
“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儿?”
姜萤暗暗垂了垂眸,既是闻潜这条路走不通,那只能去找皇后了。
陈芸芸一听说她要去找皇后,慌忙横身相拦。
“你可要想清楚了!皇后知道你心急救人,必然会逼迫你说出木簪的主人,若你真的说了,那你对她来说便没有了任何价值,到时候不仅救不出阿咸,连你都性命难保!”
姜萤自是明白其中利害,却仍是一副心意已决的神情。
虽然那顾长清说话十分不中听,每一个字都刺中她的要害,但有一句话却是说的极为在理。
永安城里潜藏着的,是比姜家凶猛不知多少倍的野兽,光靠那些不痛不痒的手段,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对付这群猛兽,就得嚼碎了血骨往肚子里咽,比谁更豁得出命。
夜风吹动檐下的灯笼,明明暗暗的火光掠过她的脸庞,也掠过她眼底的深潭。
她倏地转身回房,换上一身太监的衣裳,又从床底的暗层里搬出来一个木箱。
木箱打开,里面是一堆各式各样的宮牌,上至大和殿,下至御厨房,应有尽有。
姜萤挑出一块宸庆宫的宮牌别在腰间,便出了房间,刚下几步木梯,却见厅中多了一个人,慌忙要收宮牌,却是来不及了。
万秦虽是眼神不好,可宮牌和禁步还是能分辨出来的,况且姜萤还穿着太监服,实在是太明显。
但他却只是不动声色地低下了头,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拱着手道:
“姜小姐,万某今日是来请罪的。”
说罢俯身将木盒呈到头顶,行了个大礼。
姜萤看他这反应,料想他是个聪明人,索性放下了腰间的手,大大方方地下了楼。
信步走到木盒跟前,才看清里边是一截烧的只剩半段的袖子,不是旁的,正是她那日送到玲珑绣坊的蚕丝袍子。
姜语拂亲手绣的那件。
姜萤面上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万秦又将身子压低几分,说晚饭时分玲珑绣坊走了水,库房被烧了个干干净净,这半截袖子,是他拼死从火里抢出来的。
经他这么一说,姜萤才注意到一些细节。
万秦虽是洗了脸,也擦干净了手,但头发和衣服上还沾着厚厚的黑灰,凑近一闻还有一股浓浓的焦糊味。
想来是没有骗人。
况且走水这么大的事情,明日上街随口一问便都清楚了,他也犯不着为了一件衣裳撒这么大的谎。
姜萤虽是有些心痛,姜语拂仅存的一件遗物就这么没了,但看见万秦不顾府中走水,第一时间想的是来给她赔不是,便又不好开口责怪。
只感叹这或者就是命,不该是她的东西,强占了也没用。
万秦听到这话,古井无波的眼睛稍微动了一动。
姜萤见状讽笑了一声,这件袍子其实根本就不是留给她的,而是姜语拂缝给闻树棠的嫁妆,一直没有送出去,最后才落到她手里。
“万老板无需太过自责,府中刚走了水,应是还有许多事要打点,赶紧回去吧!”
姜萤说完,便朝门外走去,万秦突然出言喊住了她。
“姜小姐是要进宫吗?”
姜萤一愣,狐疑地看着他,只见他从腰间掏出来一枚玉牌。
“承蒙宫里的娘娘厚爱,看得上我做的衣裳,屡次招我进宫量衣,一来二去的就和尚衣监的掌司熟了,偶尔在宫里待的太晚,误了出宫的时辰,便赠了我这玉牌,拿着这玉牌从小门走,倒是省了不少盘问的麻烦。”
姜萤抬眼看了一眼玉牌,只见玉牌上刻着一个小小的“祈”字,想来是东南侧祈安门的宮牌,却并不着急去接玉牌,幽幽地问眼前的人:
“这么贵重的东西,万老板一直带在身上?”
万秦似是早料到她会起疑心,只道被烧的还有尚衣监的绸缎,想着也得去赔个不是,便带在身上了。
姜萤心说哪有这么晚还进宫赔不是的,但想到不该在这些琐事上浪费时间,便没有多问,遂伸手接过了玉牌。
“万老板毁了亡母的遗物,权当是赔偿了吧!”
说完一笑,披着夜色出了晚来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