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萤进了相府,只见顾长清早已等在厅前。
他身着藏青银纹袍,手里拿着一本《南华经》,头顶上悬着的青玉匾,上书“泰山为小”四个大字。
颇有一副清风明月的道意。
脚边却突兀地放着一具尸体,用白布蒙着,渗着殷红的血,想来是被阿咸打死的那个。
见着姜萤进来,顾长清放下手中的书,似是看见一个久未见面的老友,抬了抬眼笑问:“来了啊?”
姜萤闻言一愣,并没有接话,俯身掀了白布探查尸体。
那尸体血肉模糊,辨不清容貌,根本不像是被打死的,倒像是失足从高处摔下,满身的鲜血也不是从体内流出来的,而是被人淋上去的。
不仅如此,尸体四肢僵硬,皮肤呈乌紫色,一看就不是刚死不到一个时辰的尸体,至少死了好些天了,或是更久也说不定。
姜萤当即站起了身,质问座上的顾长清。
“这人根本就是摔死的,不可能是阿咸打死的!”
顾长清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副十分认可的模样。
“嗯,我也这么觉得,看来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姜萤一看顾长清这态度,心里咯噔一声,难不成他这是要耍无赖?
而顾长清接下来的话,立刻印证了她的猜想。
只听见他说:“不过你我都不是仵作,到了公堂上做不了数,还是得请仵作来验一验!”
说着轻轻一拍手,招出来一个撇胡子仵作。
撇胡子仵作快步从屏风后走出来,打开随身的木箱,拿出一套唬人的器具,装模作样地在尸体上捣鼓了几个来回,便肯定地说这人就是阿咸打死的,刀口与致命伤完全吻合,绝不会错。
姜萤气得不浅,揪起仵作的领子就要动手。
“你睁眼说瞎话,哪儿来的致命伤?明明就是摔死的!”
顾长清连忙上来劝架,将两人拉开。
“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嘛!”说着又冲厅外候着的重午一抬手,“少盟主说没有致命伤,你来处理一下。”
重午闻言拱手,拿着阿咸常不离身的玄黑钝剑,直直走到尸体旁边,对着尸体就是一剑砍了下去,砍完觉得位置不太对,又补了一剑,补完还冲姜萤行了个礼。
“您看,刚才没有,现在有了。”
姜萤看着眼前的重午,又看着尸体上多出来的两道剑伤,顿时目瞪口呆。
这未免也太过无耻了吧?
顾长清却是一派坦然的神色,摆了摆手让撇胡子仵作退下,又命重午将剑呈了上去,掏出一方帕子细细地擦净了刀刃上的血,面上颇有些感叹。
“杀人偿命,怎么也得定个死罪啊!”
姜萤一听这话,抬手又要掏出瓷瓶,双手在身上来回一摸却愣住了。
瓷瓶呢?
顾长清适时冲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往后看,她木然朝后看去,只见重午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几个瓷瓶,分明就是她藏在身上的那些……
这让姜萤又是一阵哑口无言,想来是刚才趁着她看顾长清擦剑的功夫,从身上顺走了。
“真是个老狐狸!”姜萤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顾长清耳朵灵敏,听清了她的话,但却一点也不恼,反而一副得了赞赏的神色,就差来一句谢谢夸奖了。
姜萤无奈地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玄黑钝剑,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心下已然澄明,他摆明了就是不想讲道理。
一时有些气愤,但细想之下又释然了,这本就是他的主场,他的游戏规则,她一个被动入局的,硬碰硬恐是毫无益处。
遂长长叹了一口气,俨然一副丢盔卸甲的神情。
“右相大人演了这么一出大戏,想必不单是为了陷害一个侍卫吧?”
顾长清听到这话,立马放下了玄黑钝剑,露出些赞赏的神色,又缓缓走到姜萤面前饶了两个来回,似是有意打量她,又似是思考说什么合适。
神情莫测,让人摸不着头脑。
待到姜萤等的不耐烦了,他才开口感叹:
“比起前些日子过家家似的胡闹,今日倒是有些准头,有那么一丝丝片商少盟主的做派了!”
这话说的太过委婉,姜萤听得云里雾里。
想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顾长清这是在讽刺她呢!
讽刺她来了永安城这么久,口口声声喊着要查禁案,来来回回却只是在与皇后闻潜之流玩过家家的游戏。
细想之下却又搞不清他到底想卖什么关子,神神道道的,也不知到底是城府太深,还是故弄玄虚。
顾长清有意点拨她,指了指地上的尸体。
“仔细看看,这人像谁?”
姜萤闻言一愣,将信将疑地蹲下身子,仔细分辨尸体的容貌,只可惜摔得血肉模糊,根本看不出是谁,最多只能看出来是个男的。
辨不清容貌,姜萤只好辩起了穿着。
死者穿着暗红短衫,手脚袖口紧束,鞋底几乎已经磨平了,想来是个做粗活的。
以头发上的压痕来看,原先应是带着帽子,估计是从高处摔下的时候掉了,臂上有一个类似臂箍的东西,里面的东西已经不见了,腰间还别着一个布包,包里有些碎饼屑。
再往深了想,帽子可避尘土,臂箍能放物件,布包带着干粮,想来是个常年赶路的人!
姜萤有抵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心中已然有了眉目。
这人应该就是被司风眠杀死的那个驿差——小知的爹……
顾长清见她这副神情,便知她已经猜出来了,无比坦然地抬了抬手。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承认人是阿咸杀的,将他送进大理寺,明日我便亲自请命圣上,解封禁案;不承认人是阿咸杀的,我便将尸体送到大理寺,治那司风眠的罪,为你收养的小姑娘报仇雪恨。”
说着又顿了一顿,“但禁案一事,就永远不要再提了。”
意思很明确,就是要用阿咸的命威胁她别碰禁案,但同时也为她想好了后路,还有意帮她解决掉司风眠这个大麻烦。
乍听之下,是个十分公道的买卖。
但所谓的公道,仅仅只是从顾长清的角度来说。
对姜萤来说,怎么都是不公道的,她既不希望阿咸被送往大理寺,也很想为小知报仇雪恨,还无法放下禁案。
只可惜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如此境况,终究是要做个抉择。
宽阔的大厅里寂静无声,顾长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副耐心十足的样子,摇曳的灯盏时而爆出星点般的火花,时间仿佛静止了下来。
姜萤盯着顾长清看了一会儿,目光又落回脚边的尸体上,低头思索了良久,最后狠狠一咬牙,毅然选择了前者——承认人是阿咸杀的。
这个决定让顾长清很是惊异,他露出些不可置信的神色。
“少盟主果然如此绝情吗?我可听说他打小便跟着你了,十几年该是有了,就这么送他去死?”
姜萤却是轻蔑一笑:“大人方才还说我前些日子跟过家家似的,怎么这会儿我认真了,大人却又不敢信了?”
顾长清闻言,长长“哦”了一声,似是有所顿悟。
“这话倒是说的在理,成大事者皆需无情,用一个傻子的命便能换来解封禁案,这买卖着实很划算!”
说的时候有意加重了“傻子”两个字,不知是想故意刺激姜萤,还是真有些感触。
姜萤却是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笑着附和他的话。
“是啊!划算得很。”
语气之冰冷,与平日判若两人,倒还真如顾长清所言,有些少盟主的威风了。
顾长清又围着她踱了两步,仿佛要从她的眼睛里找出些破绽,但最终什么也没找到,略有些失望地一抬袖子,坐回了座上。
“那行吧!重午,你这便将那阿咸和尸体一起送到大理寺,我准备准备,明日进宫去见圣上。”
说着看了一眼姜萤,“夜色已深,我就不便多留了,估计少盟主也着急回去筹备查案的事宜。”
姜萤定定看了他一眼,笑着福了福身。
“大人说的是,我这就回去筹备。”
说罢转身出了前厅,正好撞见重午押着阿咸从偏房出来。
阿咸手脚都被绑着,嘴里塞着布团,额头上似乎受了伤,褐红的血迹凝在眼皮上,只能睁开半只眼睛。
见着姜萤,露出些惊喜的笑容,转眼看见被人抬着往外走的尸体,又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支支吾吾地冲姜萤摆头,眼眶泛红。
仿佛在申辩,人不是他杀的。
姜萤狠狠掐了掐手心,只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别过脸往门外走。
顾长清却在身后喊住她。
“不道个别吗?过了今晚,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说着又冲重午使了个眼色。
重午心领神会,立马拔出阿咸口中的布团,将他推到了姜萤身边。
阿咸得了自由,伸出被绑在一起的双手,艰难地扯住姜萤的袖子,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慌。
“小……小姐!我……我……没……没杀!”
说着又要往姜萤身上蹭,姜萤撑开一臂,将他不轻不重地推开了,眸中弥漫出毫无温度的笑意。
“阿咸,若是没有我,你当年便冻死在街头了,所以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对吗?”
阿咸闻言一顿,愣愣地点头。
姜萤又冲他笑了一笑,笑意仍旧未达眼底,轻飘飘地浮在脸上。
“那你便将这一切,都当做是报还我的恩情,好吗?”
阿咸没太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乖巧地点头,看见她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橙红的火光掠过阿咸憨厚的笑脸,姜萤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似笑又似怜。
“呵……果然是个傻子啊……”
温柔而残忍的话语缓缓飘散开来,犹如细丝一般刮伤了阿咸的笑意,他半张着嘴僵在原地,却只见她倏地一收手,转身快步离开了相府。
任凭他在身后如何呼喊,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