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过,西城门便开了。
厚重的木板从城墙上缓缓落下来,搭在了护城河上,出城的马车早已候在门后。
南宫惜月站在马车前,同身前的顾长清告别,语气里有清浅的调侃。
“又不是正经的姐夫,用不着专程来送我。”
顾长清却是拂袖笑了,笑里也有些玩笑的神色。
“我要是你正经姐夫,也就不用来送了。”
一开始南宫惜月没想明白这话的含义,过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
若是南宫山月当年真的嫁给了他,他就不会去当相辅,不当相辅便不会连带萧家卷进是非,那么萧家也就不至于被贬至燕州。
“如此一说,我还要骂你几句才算对得起婆家了!”
南宫惜月虽是这样说着,却没有真的说出责怪的话,不过都是玩笑罢了。
朝堂之内,尽是错综复杂的牵绊,多的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随便断一根,便要死上一片,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仅仅只是谪贬,已经很仁慈了。
二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自然而然提起了姜萤。
从藏经阁出来,南宫惜月又想了很久,总觉得一时冲动说错了话,不该在姜萤面前那样说。
但已经说出口,早没了转圜的余地,便只叮嘱顾长清。
“我看那姑娘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跟当年的五姐有的一拼,你已经在我五姐手上栽过一回了,可别又栽一回!”
她口中的五姐,自然是南宫山月。
时过多年,顾长清听到这个名字,依旧是垂了眼眸。
南宫惜月一看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好继续往下说了,冲他挥了挥手,便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动起来,驶过护城河上的木板,朝着西边驶去。
顾长清目送马车远去,耳边回荡着南宫惜月的话。
姜萤此来永安,确实有一股子誓不罢休的劲头,这些天几乎将城里的大人物们得罪了个遍,却还能做到毫发无伤,也算有些手段。
但就她最终想达成的目的来看,还是稚嫩。
顾长清想着笑了一笑。
事已至此,他再不做些什么,好像真的有些说不过去了。
遂抬手唤来身后的侍卫重午,低声嘱咐了一些事情。
重午领了命,直奔永安商盟而去。
不到一日的功夫,姜萤勾结晚来客栈与洗尘居老板垄断永安城客栈营生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永安,顺带着又扯出了招风楼和华清教坊的暗度陈仓,以及千灯宴请帖无良敛财的恶行。
霎时间,墙倒众人推,姜萤苦心经营的爹不疼娘不在的苦命人形象瞬间崩塌,沦为了无耻奸商。
有好些气不过的,甚至结伴跑到晚来客栈前骂街,从早到晚,一刻不休。
姜萤名下的生意更是一落千丈。
首当其冲的要属招风楼,眼看着已经过了戌时,楼中却只有寥寥几桌散客。
陈芸芸愁得扶着木栏直叹气,姜萤却是一丝担心也没有,若无其事地喝着酒,听着小曲儿,悠闲自得。
陈芸芸实在看不下去了,夺过她手里的酒杯。
“少盟主,别喝了,赶紧想想办法吧!”
姜萤却是两手一摊,一副无奈神色。
“俗话说的好,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有大人物要整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大人物?”陈芸芸闻言一愣,心说这不是永安商盟搞出来的事情吗?怎么又和大人物扯上关系了!
但细想之下却有了些眉目。
若是永安商盟要针对姜萤,早就该出手了,何须等到今日。
姜萤见她想明白了一些,这才夺回酒杯,摇头晃脑地说:
“要说这位大人物是谁?自然是咱们可亲又可敬的右相大人了!
这话听得陈芸芸又是一愣,怎么就肯定是顾长清了!
姜萤喝了口酒,细细与她盘算。
招风楼有一半的股在闻潜手里,他是个财迷心窍的,绝不会断自己的财路,皇后刚刚才用南宫惜月摆了她一道,她还没回礼,犯不着这么着急踩一脚。
至于圣上,那就更不可能了,圣上向来出手封喉,绝不留余地。
可照理来说顾长清也是个干大事的,不屑于如此小打小闹,但他偏偏又跟姜萤有些相似,神头鬼脑的不按常理出牌。
所以这件事情,只能算在他头上了。
虽然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但很显然不会只是为了打压她的生意,必定还藏了后招。
“那他的后招到底是什么呢?”陈芸芸又想不明白了。
别说她想不明白,就连姜萤也没想明白,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顾长清摆明了就是要和她作对。
那么话又说回来了,他为何要与她作对呢?
说来说去还是绕不过禁案一事。
而永安城中最不想有人翻旧案的,除了圣上,怕是只有凶手本人了。
可南宫惜月却又明确地告诉过她,这件事跟顾长清没有关系,那神情看着也不像说谎,而且她明明是可以不开口的,犯不着踌躇了那么久,却说出一句废话。
所以顾长清到底是为了什么非要阻止她查禁案呢!姜萤决定好好琢磨琢磨。
然而还没等她开始琢磨,便看见岑延之出现在了招风楼门口。
身边还跟着一个满面富贵的年轻男子,圆不溜秋的,正探着头往楼里看,那眼神,就跟耗子看见米缸似的,明晃晃透着贼光。
想来便是狄青了。
姜萤笑了一笑,转头吩咐陈芸芸备了个上好的雅间。
她则亲自去门口,将岑延之和狄青迎了进来。
狄青见她亲自来迎,富贵的脸上顿时盈出了油滑,一双眼睛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就跟打量青楼里的姑娘似的。
“都说片州盛产美人,一个棠贵妃已经勾走了圣上的魂儿,又来一个少盟主,着实不给人活路了!”
这话说的实在露骨,姜萤却是习以为常,丝毫没动气,还笑着接了话。
唯有一旁的岑延之沉了脸,一脸愠色地横在姜萤和狄青中间。
“有事快说,别废话。”
说罢便上了楼,徒留姜萤与狄青两人面面相觑。
好在二人都是习惯了岑延之的喜怒无常,只当做他是善意的提醒,继续有说有笑地向雅间走去。
陈芸芸张罗了一桌子瓜果点心,还拿出了珍藏的佳酿。
狄青喜不胜收,品着小酒欣赏台下的轻歌曼舞,身侧还有个姜萤一口一个“狄大人”的哄着,简直快活似神仙。
岑延之看着眼前二人谈天说地,就是不聊正事,铁青着一张脸敲了敲桌。
“还有完没完?”
姜萤这才正了正色,往狄青盘中添了一块蜜瓜,委婉地问起宾客名录的事。
狄青却是一副受了惊的模样,矢口问:“那人竟是宸庆宫的?”
转头又说自己是个极守规矩的人,从来只管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从不过问主雇的身份,更不打探旁的。
言之凿凿,说的跟真的似的。
姜萤却是一个字也没信,像狄青这种常年混迹情报行的老滑头,不清楚主雇是谁,绝不敢轻易接活,万一被人当枪使了,便是个脑袋搬家的下场。
所以狄青肯定知道主雇是司风眠,更知道司风眠要对付的人就是她。
但姜萤也没有把话点破,只说先前并不认识,只当是误会一场,大水冲了龙王庙,不必挂怀。
狄青一听这话,拱手敬了姜萤一杯。
“少盟主不愧是少盟主,敞亮!”
姜萤接过酒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却又说:
“喝了这杯酒,我与狄大人也算正式结交了,以后再闹误会,可就真不合适了!狄大人您说呢?”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上依旧盈着笑,语气也没有一丝异样。
但狄青却是觉得迎面一阵寒风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连笑说:
“不会不会!少盟主放心,以后肯定不会了!”
听了这话,姜萤稍稍福了一福,嘴上说着谢过狄大人,转头又问起萧家的事。
狄青听到“萧家”两个字,顿时如临大敌,瞻前顾后,仿佛有人盯着他似的,压低了声音诚惶诚恐。
“少盟主莫不是喝醉了酒,这事有关禁案,可不能瞎说!”又说,“什么陷害不陷害的,那都是谣言,听了乐子就行了,可不能当真!”
姜萤一笑:“听狄大人这意思,竟不是陷害?”
狄青一听这话,又一脸为难地挠了挠头。
“话也不只是这么说!反正确实是有这么个影儿!”
“影儿?”姜萤抓住关键。
“唉……这话怎么说呢?”狄青是一副左右为难的模样,一双手在头上抓来抓去,好似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吐不出一个字。
姜萤心下澄明,当即让小二上了一坛珍藏多年的千日别。
陈酿的酒香在雅间里缓缓散开,狄青如痴如醉地品了一口,这才打开了话匣子。
说是当日确实有好几个路边的摊贩看见那乞丐从北花园逃出来,又钻进了萧府,但当天夜里,又有更夫看见几个黑衣蒙面人将乞丐从萧府带走了。
“带去哪儿了?”姜萤一顿。
狄青却是怎么也不肯继续往下说了,姜萤见状又要让小二再上一壶好酒,却被他按了下来。
“佳酿再好,可不能贪杯啊!”
言下之意是话只能说到这里,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了。
姜萤心领神会,抬手遣退了小二。
“狄大人说的在理!不过招风楼大门敞开,不管狄大人何时再来,都有好酒招待,也不急于这一时!”
听了这话,狄青忍不住冲她竖起了大拇指。
“生意人,会做买卖!”
姜萤笑言谬赞,又往狄青杯中添了新酒。
转头瞥见岑延之的注视,愣了一愣,也给他斟了一杯。
岑延之本是一晚上滴酒未沾,见到姜萤将酒递上来,却还是接了。
仰头一饮而尽,颇显几分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