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萤口中稳妥的地方,自然是指蒙学馆。
纵观整个永安城,实在没有比蒙学馆更合适藏东西了。
她轻车熟路地摸进了蒙学馆,本来没想打搅岑延之,将商契藏进书房便要离开,却不料被他逮了个正着,拽着后领子拎进了卧室。
她头一次进岑延之的卧室,瞧着那一屋子的花和瓷瓶,颇有些意外。
“不知道的人见了这些,还以为先生藏了姑娘呢!”
说起姑娘,姜萤又想起翻经节上遇见的颜玉楼,遂往岑延之身边凑了一凑,神神道道地问:
“先生和那颜玉楼,是什么关系啊?”
按照往常,岑延之听到这样的话,多半不是沉了脸,便是要开口骂人。
但今日却很反常,听姜萤问起这个,丝毫没有怒色,反而好言好语地解释。
“我父亲与她的父亲礼部尚书颜育人是多年好友,我与她的哥哥颜成,亦是同窗数十载的交情。”
姜萤冷不丁打断:“我问的是你和她的关系,不是旁的。”
岑延之这才露出些恼怒的神色,沉着脸问:“我和她能有什么关系?”
听这语气,想来岑延之是流水无情了!至于颜玉楼那朵落花到底有没有意,那就无从知晓了。
不过转念一想,她纠结这些做什么!
还有那么多正事等着去办,哪有闲情逸致管这些闲事。
遂正了正色与岑延之聊起南宫惜月的事情,考虑到他与顾长清交情匪浅,便没有照实全说,只说见了南宫惜月,却没说南宫惜月对她说了什么。
岑延之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主动提起了乞丐的事。
还说以萧家的作风,绝不会做出这种事,多半是遭人陷害。
这着实让姜萤吃了一惊,岑延之知道这件事情并不稀奇,为萧家说话也不稀奇。
稀奇的是,陷害一事,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岑延之察觉到她狐疑的眼光,捏了捏袖子,似是不太情愿地开了口。
“我认识一个人,在光禄寺做录事,他告诉我的。”
姜萤听到光禄寺就已经很头疼了,又听到“录事”两个字,愈发恼火了。
合着一个小小的光禄寺,竟还藏龙卧虎了!前脚才帮着司风眠耍了个阴招,后脚又与岑延之搭上了关系。
遂有些好笑地问:“那人叫什么?不会是叫狄青吧!”
岑延之闻言甚是惊讶:“你怎么知道!”
……
姜萤顿时一阵无语。
陈芸芸白日里刚跟她说过,就是这个叫狄青的人收了司风眠的银子,抹去了宾客名录上的名字。
这会儿岑延之又说和他认识!
是不是过分巧合了。
稍稍默了一默,姜萤又问:“你和狄青怎么认识的?”
这要说起来,还真是一段很长的故事了。
要说像狄青那种游手好闲的浑噩之徒,岑延之是不屑结交的,可架不住他爹是光禄寺丞,又与岑家有些七拐八绕的亲戚关系,难免还得按辈分叫上一声表弟。
二人年纪尚且还小的时候,这个不安分的表弟就老爱往蒙学馆钻,今日拔了岑延之好不容易培育的花苗,明日又将他的书房搞得乱七八糟。
总之是个十分头疼的主儿。
成年之后倒是收敛了许多,但依旧是本性难改,常年流连烟花酒肆,不读书也成家,没个正形。
岑延之对他是唯恐避之不及,但总归也不能完全避开。
又加上狄青虽然平日一副十分不靠谱的模样,打探起消息来却是一把好手,有时候也还得找他帮些小忙,久而久之便有了些交情。
只不过二人品性与名声相差太大,也不常在人前碰面,便鲜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姜萤抻了抻脖子,颇有些感叹。
“看不出来,先生竟还有这种亲戚,真是深藏不漏啊!”
岑延之只当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便没有接话。
姜萤却是对狄青此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先不说名录的事,就他敢说萧家是被陷害一事来说,想来是知道些什么的。
当即打定了主意要去会上一会。
岑延之看见她露出些狡黠的神色,想来又是憋着什么歪点子,遂问她是不是要去招惹狄青。
姜萤也不避讳,当场就点头承认了,还说听起来就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有趣?”
岑延之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姜萤丝毫没察觉到他的小心思,兴致颇高地让他帮忙牵线,将狄青约到招风楼好好聊一聊。
听到这话,岑延之愈发不舒服了,脸色一沉。
“要约自己约!”
姜萤一时也没弄明白到底又是哪里惹到了他,只悻悻地闭上了嘴,转身观光起卧室。
卧室不大,陈设也简单,除了床和柜子,剩下的便是各式各样的瓷瓶,每一个瓷瓶中国都插着不同的花,错落地摆放在各个角落里。
倒不像卧室,更像是花房。
姜萤拿起其中一枝木槿,轻轻嗅了一嗅,一阵醉人的芳香在鼻尖散开。
不觉笑了一笑。
岑延之回头,正好看见这一幕。
忽明忽灭的烛光摇曳,伊人花间轻笑,宛若一幅唯美的长卷。
“咳……”
他轻咳了一声,猝然收回目光。
姜萤以为他有话要说,愣愣地看着他。
他这才缓了缓语气,说明晚会约狄青去招风楼。
姜萤虽不知道他为何又突然改了主意,但听到这话却是欣喜的,扬言到时候肯定让陈芸芸备上最好的酒菜招待。
岑延之却说他只负责将狄青约出来,自己不去赴宴。
这让姜萤有些小小的失望,但想到岑延之可能是为了避免圣上起疑,便释然了。
转过身看见窗外漆黑的夜色,又忍不住感叹。
“唉,你说咱俩也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却偏偏只能偷偷摸摸地在废院子私会,或是像这般钻狗洞夜会,怎么就还不能正大光明见个面了呢!”
说着又连着叹了两口气,一脸苦恼的神色。
见状,岑延之张了张口,似是欲言又止,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转念想起姜萤方才在书房鬼鬼祟祟的模样,又狐疑地问她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明明看见书房没点灯,为何还要进去。
姜萤自然不肯承认是去藏商契。
只神神秘秘地说有些重要的东西,须得藏在他这里才安心,还说就算他无意看到了,也不要太过惊讶。
岑延之一听就知道没有好事,张了嘴就要骂人,一想到她说将东西藏在他这里才安心,又合上了嘴。
转言催促她赶紧走,被人看见不成体统。
姜萤闻言却忍不住笑了,一指他因着急将她从书房拽过来,而来不及系紧的腰带。
“若要说体统,先生还是将衣衫理好了再谈吧!”
顺着她的手,岑延之这才发现其中不妥,慌忙捂住了腰间,又用外衫掩了一掩。
姜萤又是一笑,装模作样地捂住眼睛,慢慢朝房门退去。
“先生慢慢理,我先走一步!”
走之间还不忘顺走了瓷瓶中的木槿。
岑延之看着她翩然离去的背影,默在原处站了好一阵子。
不知为何,每次见到她总有一丝莫名的感觉,自从她头一回闯了书房之后,每到晚上便总忍不住去书房转上一转。
难不成是动了心?
却又觉得荒唐,也不愿相信。
大概只是好奇吧!岑延之如此说服自己。
姜萤回到客栈,看见房中一片狼藉,像是遭了贼,却一样东西都没少。
转身爬上屋顶,果然已不见司风眠踪影,只余一滩斑驳的血迹。
想来是司风眠为了解毒,不惜刺伤了自己。
这让姜萤有些许感触。
虽说她与司风眠总共没有见过几回面,而且从未说过一句好话,但她总觉得,他们本质上是一类人。
具体从哪里看出来的也说不准,就是一种感觉。
同类之间微妙的感应。
姜萤靠着飞檐坐下,黑夜和寒冷让她异常的清晰。
她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遍到永安之后发生的一切。
对闻潜耗尽心机,与皇后相互算计,又被圣上多番为难,虽得到岑延之意外的帮助,但顾长清不分青红皂白的敌意却是十分棘手。
她看似屡屡打了胜仗,挫败了皇后,也击退了闻潜,但其实收获甚微。
能查到的线索几乎毫无用处,隐藏在深潭之中的猛兽也并无所动。
想着,眼底不自觉漫起了层层黑暗。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她,脱下了白日里巧笑嫣然的假面,暴露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最终亦成为了黑暗。
不知坐了多久,姜萤起身回房,收拾好一片狼藉,外衫也没脱,倒在床上睡了。
此刻远在永安城那端的司风眠,却是如何也不能入睡。
腿上的伤口潺潺流血,殷红的血染红了身下的锦缎,宛如一朵朵盛开的花。
他死死捏着玉扇,狭长的桃花眼里恨意盎然。
听见后门有些许响动,又立马用衣衫掩了腿上的伤,快步走到了门前,却并没有伸手去推门。
隔着门问:“是你吗?”
门那头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低声说是。
司风眠的眼中顿时掠过一丝惊喜,但随即暗淡了下去。
“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吗?”
回应他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不知名的鸟从院子上空飞过,留下几声哀鸣,在寂静的夜里有些渗人。
门外的女子挪动了两步。
“事情都办好了吗?”
司风眠没敢说搞砸了,只道再等一等,一定会有满意的结果。
门那头闻言,却是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好半天都没有反应,最后只道出一句冷冰冰的话。
“若是办不好,以后就不要再见了。”
说罢,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越走越远,直至没了声音。
司风眠这才推开了门,却只看见不远处高耸的宫墙,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玉扇,手微微的颤抖。
良久,他猛然转身,眼底一片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