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晴好,放课后,迟臻甩脱严湘回住处。
她进如意阁的事情,自然没同任何人讲,京都下辖的一个小县城闹疫情,徐寿焦头烂额,她便只让人传了个条子,让他知道自己要离开几日。
荷叶嫩绿喜人,她驻足盯着水塘中的涟漪时,有两个面孔生嫩的白衣少年过来问路。
对方的江南口音让她听了觉得有趣,指点他们如何快速找到崇文楼。她正说着,便觉有目光凝在她身上,侧头一瞧,正是王琅。他眼神复杂,面有嘲弄之意。
嘁!迟臻翻了个白眼。凭什么要用那种盯“犯罪分子”的眼神盯她?
以前“偷拿”他的衣衫纯属意外,撞见他沐浴也是被她哥设计的,她才没有偷窥男子的嗜好。观他表情,似乎是认定了她就是这种人,解释也纯属徒劳,浪费口舌。
她眯起笑眼,隔着玉兰花树,“友善”地向他摇了摇手。
王琅冷淡的眼神一转,没看到她一样,脚步微转,向着小径的另一头走了。
走便走了,走了更好,难不成还指望她上感着找没趣儿?彼此相安无事,能如这般随意打个招呼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迟臻盯着水面看她的倒影,她便是不笑,也总让人觉得她勾着嘴角,王琅最不耐烦她这幅嬉皮笑脸没规矩的样子。
昨夜被他抓了个现行,应该是他并不想把事情闹大,让人知道他潜入书房的事,顺水推舟,全装没瞧见她。根本原因还在于她虽然夜探书房,却什么都没拿到,行窃未遂。等过几日上了考场,踩了他的底线,那才是有的较量。
她与王琅,这辈子怕是都难相安无事了。
从树上掐下朵开得盛的花,她放在鼻端轻轻嗅着:撕破脸前,且敷衍应付着吧!
往她住的小院去的路上,两个衙役正按照名册盘问学子。迟臻一见,扭头就走,还是被人喊住了。
“站住!姓名,何方人士?哪一年入的学?”衙役问得颇不耐烦。
迟臻配合地答:“贾姓仕子,名贞,云涧人士,景正十八年入学。”
衙役示意旁边人翻名册,那人很快在当中一页上停住,一边看着名册,一边嘀咕。
“身材矮小,鼓胀眼儿,额纹颇多,肤黑如碳。除了身材矮小外,其他都不太吻合啊!”
他也不敢全然凭借名册描述,这记录特点全凭入学时给夫子的第一印象,有些十分不客观,排查了几十人,能跟名册上记载吻合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
迟臻笑眯眯地拱手解释:“从前为了苦读,劳心劳力,额头上的纹路的确多,这两年入了学,生活无忧,也并无挂心之事,人一胖,皱纹便没了。”
原来是愁出来的抬头纹。
“至于肤色,入学时正值盛夏,云涧并无烈日天气,也无防晒的经验,没想到一路上行如烤火,等赶到京都,便黑得瞧不清本来面目了。舟车劳顿,寝食难安,眼睛便有些肿胀,夫子瞧在眼里,便有些不称意。”
她扯谎扯了这么多年,可谓是得心应手。这种记载学子体貌特征的档案,很多夫子不耐烦亲自做,便让自己的学生去写。写得多了,有些人便喜欢捉弄人,在上面记些完全凭好恶的印象,她以前看其他师兄写过。
“走走!”衙役一摆手,烦躁地赶人。
“慢着!你是景正十八年入学的?”
“是。”
衙役低头看着名册,认真核对,松了口气道:“总算是逮住了一个,也算没白费功夫。”
“嗯……这名字下面画圈的是何意?”
迟臻低着头跟他一起看名册,指点着被圈住的名字问。
“无关人等,休要多问!”衙役怼她一句,接着问:“你既然是景正十八年入学的,可认得此人?”
衙役掏出张画像在她面前一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学子,名字也没有任何特别的。
“没有印象。”
“那这个人呢?”衙役又问。
“不认得。”
衙役有些压不住火气:“这个也不认得,那个也没印象,你当年入学的只有三百多人,你整日都都干什么了?我告诉你,事关重大,你若是敢隐瞒,便试试你可撑得住我们狱中的刑杖。”
迟臻垂首:“不敢不敢。是真得记不住。您看上面也记载了,我入学这些年,缠绵病榻,险些便没命了,谁还关心同窗啊!不然,我再想想?”
说是想想,她很不见外地开始翻名册,很快在便看到了迟誉的名字,下面有个圈。
王琅竟然查到迟誉头上了?什么事情会牵扯到迟誉?
她笑眯眯地跟两个衙差答话,没一会儿便将事情的大概套了出来。
原来王琅此刻出现在国子学,并非偶然。他新官上任,兴许是闲得慌吧,便将这两年积压的案件整理出来,逐件办理。可巧就瞧见了一份卷宗,报的是国子学的一位学子失踪案。
学子无故失踪本不归兵马司管,应该是京师衙门受理。不过这学子在失踪前,有过寻衅滋事的案底,也不知是他撒癔症还是故意的,尽然将衙门前的鼓给捶破了,催促衙役将他押入狱中。
很快,他国子学的同窗得知消息后来赎人,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读书人读傻了做出疯癫举动,见怪不怪。这人出狱后没多久,便失踪了。
至今未有下落。
迟臻心念电转,按照时间推算,这件事发生在舞弊案前的一个月,跟迟誉应该扯不上关系,她却不信世间有那么多的巧合。
是迟誉的同窗,名字她从未听过。王琅是怀疑迟誉跟这件事有什么牵连?这未免有些牵强,那时候她哥还是个不知愁的富贵闲人,脾气暴躁行事却很规矩。
晌午饭后,迟臻歪着榻上打盹,窗外绿意透过窗纱,蔓延到屋内来。
失踪的学子,牵连到了迟誉头上。
她猛地从榻上坐起来,猜测到一个可能:王琅该不会是心里还惦记她的准大嫂嫏嬛?找个由头给迟誉扣顶帽子,逼迫嫏嬛出来相见?为了迟誉的安危,嫏嬛跟王琅达成协议,愿意用自己来换迟誉的安危,从此以后委身王琅,嫁入豪门日日以泪洗面,王琅怀抱美人奸计得逞,略施恩德放过迟誉,从此嫏嬛对他死心塌地……
啧!她托着腮,焦躁地晃着腿。她与王琅青梅竹马长大,他就不像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唯一一次让迟臻觉得他是个血肉凡人,是因他跟迟誉因一个女子打了一架。
这个女子便是嫏嬛,父亲是云涧王氏没落的一支后裔。嫏嬛是王琅的表妹,两人小时候定过娃娃亲。王琅的娘亲势利眼,看不上对方家室,逼着王琅退还庚帖,他是端方君子,为了信守诺言,并未遵从母亲的想法。
许是命中注定,迟誉上巳节出游,撞见了嫏嬛一见钟情,不过,那时嫏嬛与王琅的关系京都人尽皆知,迟誉也就只能一厢情愿单相思。
这件事迟臻从头到尾都是知晓的,她很是乐见其成。若是嫏嬛成了她的大嫂,有了好归宿,不仅少了一个情敌,王琅也不算食言,于声名无损。
一举两得。那时起她便充当她哥的卧底,利用女儿家交往的便利,偷偷挖王琅的墙角。
原本一切进行的很顺利,突然就被王琅知晓了,约了迟誉饮茶。说是饮茶,不过就是事情挑明,双方放在台面上谈判,迟誉也没打算藏着掖着,便想趁此要回嫏嬛的庚帖。
哪成想,两人竟然便动起手来了。他们选的茶肆虽清雅,却也是其他小姐公子消遣首选之地,两人这一闹,因女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事情京都城便传遍了。
迟誉回来被祖父罚跪,他鼻青脸肿尤不服气,骂骂咧咧,说王璇卿这个狗东西也没比他好哪里去。这点迟臻绝对信,她哥哥的战力,在京都贵族子弟当中罕有对手。她有点儿心疼王琅。
祖父一戒尺抽在迟誉后背,打得他鬼哭狼嚎。
迟臻便跟着祖父一起数落他,明着劝他要约束性子,谈判便好好说话嘛,动手有何益处啊,暗地里踩她哥捧王琅,觉得肯定是她哥暴脾气,先压不住火气动的手。
迟誉用冰块冰着脸,一听这话,将冰袋一扔,说谈什么谈?王璇卿这个别有所图的狗东西,竟然算计到他迟誉头上了。只要他还有口气,王琅的狗爪子就伸不进迟家的门。
他恨恨地瞪了迟臻一眼,说他的妹夫可以出身样貌逊色一些,决不能是王琅。
迟臻哀怨地回瞪他,明明在说他的事情,干嘛扯到她身上?还妹夫呢,她倒贴王琅都不乐意。
听她嘴里嘀嘀咕咕,迟誉气得要死,向祖父说,她这么蠢,落到人家手里,被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祖父倒是没反驳他,跟着摇了摇头,只说顺其自然。
后面迟家败落,兄妹俩远走云涧。嫏嬛并未因此就跟迟家断了联系,她收拾了东西,下决心要跟迟誉一起走。嫏嬛身体娇弱,不能远行,迟誉便想办法将她藏匿在清溪一带。
这两年迟誉时而私出云涧,除了办正事,应该是去见了嫏嬛,他每次归来都心情愉悦,人也不那么暴躁了。
阳光照在榻上,迟臻换了姿势继续歪着。她那次挖墙脚,应该是挖成了的。当时并没发现王琅有多大反应,否则也就没有她跟牟家小姐什么事儿了。或许是王琅的反应弧比较长,现在突然回忆起嫏嬛的好,想新账老账一起算?
他找这个时机重查案子,是想从自己这里打开突破口?
那真是小瞧她迟臻,她虽然风评不好人品堪忧,却绝不会把嫏嬛的所在透露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