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迟臻便觉得后槽牙“滋”地一下,牵连的脑仁都疼了。
严湘的反映更夸张,似乎要见的是什么要命的人。
“指挥使?是不是王琅!!肯定是王琅!他来干什么?知道我要作弊,来捉我的?不行不行,不能让他瞧见我。”
他一扭身,拔腿奔进厅中去了。
迟臻还愣着,身着鸦青色袍子的王琅已经进来了,腰间不是上次那根腰带了,除了玉佩,还悬着一枚素色香包。
瞧着那香包,迟臻嫌弃地翻了个小白眼。牟家小姐绣的。当时牟家小姐已经成了王琅的师妹,假惺惺地跑来问她,想要送人绣品,选哪个纹饰较好。
迟臻又怎么是那么容易被人扎心的,她造作一番给了最诚挚的建议,捡了绣样中最丑的最碍眼,笃定王琅不会喜欢的一个。没想到,他对在意的人包容度这么高,丑东西还挂了两年。
哼!没眼看。她嫌弃地翻着眼皮想,似乎她回京以来,王琅就把她们这儿给盯上了。
他平日里都是这么闲的吗?
王琅调任南城兵马司不过半个月,着实有些闲了,他便将上任积压的卷宗让人分类整理,经年的案子都翻出来办。
有客户在,迟臻不太想应付他,又要替严湘遮掩,此种关键时候,千万不能出岔子,她就要进国子学了,进了国子学便有机会接近周大人。
王琅见她敷衍地行了个礼,笑容虚伪,姿态造作。
她现在已经惯会装,装得久了,让人分不出哪刻是真的。
“大人,经过上次之事,我们已经深刻反省过了,绝不会再有火患了。”迟臻见他抬手,眉头一跳,抢着说道。
希望不是他太闲,想来她这儿彻底搜一搜。
王琅手顿住,眼风在她身上扫过,向旁边的衙役道:“念。”
院子里们仕子又集合在一处,暗忖这新上任的指挥使大人怕是又要给他们找不自在了。离上次的杖刑不过半个月,众人一见他便觉得臀股都抽着疼。
兵丁念着文书,迟臻心中一松,还好不是跟失火和舞弊相关。
状子上说丁宅也就是她现在住的宅子里,有仕子向兵马司递交了状子,告宅子内一女子罔顾礼仪,不守妇道,寅夜翻入仕子院子,偷窥仕子沐浴,更有甚者,偷窃男子贴身衣物,理论多次对方不改。事情寥寥数笔,多的是关于仕子本人身心受到侮辱难以静心备考的控诉,觉得上对不起天地父母,下对不起未来的家中妻妾……
酸得人倒牙。
日上三竿,着实热起来,迟臻很不耐热,莹白的面孔点染了粉色,鼻梁上都是汗。她悄悄向左前方移了移,在王琅的影子里躲阴凉,她这小动作瞬间便被王琅抓到。
她弯着眼睛,无所谓地笑笑。在他影子里躲一躲,不算唐突他吧?他能怎样?
哼!她不仅躲了,她还跺脚,踩他那种挂霜的脸,踩他的脖子。
她正得意,踩得如此隐秘,还是被影子的主人发现了,缓步向她走过来。
王琅负手垂着眼帘,淡声道:“苦主何在?”
话是向几个仕子问的,投向迟臻的眼神意味深长:窥人沐浴,积习难改。
迟臻眨巴眨巴眼,不服气地仰着下巴:不是她!起码这次并不是。
从前,因为某些原因,她的确撞见过王琅沐浴,其间种种巧合,让他误会她贪爱沉溺于他的身体。
真是冤枉,她当初百般解释他不听,她尽力弥补,提出对他负责,他更觉得坐实她的恶行。多说多错,不管她如何做,众师兄弟都觉得她稳赚不赔。
迟臻有口难言外,在场还有一人十分难堪。
听到王琅叫苦主,王仕子知退无可退,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应答。说来也巧,一个月前,原来东跨院住的两个女飞贼,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夜里总是潜入他们的院子,被撞破后不以为耻反倒是更加变本加厉。王仕子年少气盛脸皮薄,一怒之下写了状子递上去。
他将状子遍投几个衙门,偏偏兵马司指挥使大人新官上任,就接了这个状子。
王琅瞥了眼墙后露出的一角衣衫,向王仕子道:“将事情经过细细讲来。”
王仕子觉得这是件颇为屈辱的事,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述,他尴尬得脸色通红,尤其说到对方偷他贴身衣物时,一句话带过。
王琅神情淡漠,神色复杂地瞥了迟臻一眼。
“欸!你看我作甚?说得又不是我。”她压低声音抢白。
迟臻被他瞧得颇为不自在,陈年旧事又是误会,没事儿拿出来洗刷她一番,他胸襟真是不够宽广。
那厢,兵士见自家大人正忙于思考案情,很有眼色地继续盘问王仕子。
王琅微微错身,面向她站着。见她眼珠滴溜溜乱转,不知在心里盘算什么,左眉高高挑着,一个姑娘家总给人挤眉弄眼的印象。
迟臻并不想如此,她知道王琅正留意着她,还不是屋内的严湘,躲便好好躲着,他还扒着墙边向外偷瞧,殊不知他绯色的衣角已经露出来了。
笨!你是傻的嘛?袍子!袍子露出来了!她又是努嘴又是挑眉,弄得严湘摸不着头脑,不停耸肩摊手,要她暗示得清楚些。
就这样的默契,还敢上考场上把自己交给对方守护?她的第一单委托怎么就这么艰难?
王琅眸光一转,射向正探头的严湘,这下子严公子突然开窍了,麻利闪身藏了个严实。
迟臻松了口气,终于有精力周旋王琅了。
那边几个人仕子正一一接受盘问,她揉了揉鼻子,声音柔和了些:“偷窥不是我,我从无这种嗜好。你这么看我干嘛?从前也是误会。”
两人为了便于说悄悄话,站得很近,她逆着光仰头,能看到他青色胡茬的下巴。
她瞧人的时候,感情总是真心实意从眼神里透露出来,眼神像是长了小钩子。
王琅蹙眉撇开眼,冷笑:“从前是误会,云涧这两年怎么说?”
这一句话无异于在脑袋上炸开了道晴天霹雳,迟臻懵了。他知道了?
不是……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见他目光中有嘲弄之意,她嘴唇张合几次想解释,一口气没喘匀,呛住了!急咳个不停。这个样子更证明她心虚了。
当年舞弊案发后,牵连无数仕子,祖父自裁后,圣人便没有追究她兄妹,或许是没暂时不想追究。她甚至都没能等到祖父下葬,便被一道旨意催着去了云涧思过,不得诏,不能踏出云涧。
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去云涧,这对于犯官之后,责罚是不是过于轻了。
云涧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是当朝门阀世家王氏的根基所在。累世清通,几朝华要的王家子弟幼时都要在此启蒙,当年迟臻带着家人迁过去才知道。那时迟誉执意未祖父伸冤,挨了一百廷杖,加上舟车劳顿,说是病入膏肓并不为过。
她初来乍到,又是犯官之女,郎中不肯上门瞧病。为了救她哥,为了活下去,迟臻就编了个瞎话,没想到瞎话越编越大,最后连王氏的耆老们都信了。
利用两人曾经的师兄妹关系,迟臻编造了一个家室败落痴情不改,不为王琅的未婚妻所容,却又备受王琅宠爱的心机小青梅的故事。
她总觉得云涧人实在是太闲了,就喜欢听此类狗血八卦,若不然,他们为何都对她挤掉王琅门当户对的未婚妻,入主中馈的事情如此期待?
利用王琅宠爱的青梅竹马的身份,她跟迟誉这两年过得还算平顺,王家人甚少难为她们,就连她替族学子弟听学,对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赚些小钱贴补家用。王家的年轻夫人动不动给她打气,鼓励她不能消沉放手,一定要把王琅的宠爱夺回来,还私传了她不少宅斗要领,迟臻对此报以豪言壮志,她一定会把王琅夺回来,迷得他神魂颠倒非她不娶。
……想到两年内自己自排自演的事情,她有些许羞涩。
那是迫于形势,无奈之举,内心丝毫没起什么再跟他牵扯的心思了。
哼!不信算了,反正他向来不信自己。
自暴自弃,放任自流!!他是什么香饽饽?再是香饽饽,放了两年,味儿也不纯了,她稀罕?
迟臻心思混乱,想着怎么找个台阶下,王琅突然寒着脸盯向正厅。
“何人藏匿?出来!”
屋内哐当一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严湘在门旁半遮半掩,畏惧家长一般看着他,磨蹭着不乐意走出来。
王琅面色沉沉,眼皮一抬。
严湘从屋里蹿出来,皮笑肉不笑地朝他施礼。
“好巧,玹卿你、你……你来做什么?是不是我二叔又跟你说什么了?我最近都有好好听课,没赌钱也没逛过花楼。”他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看起来有几分憨傻。
日光下,王琅负手而立,微眯着眼问他:“你来这儿做什么?”
这句话就像是踩了严湘的猫尾巴,他吓得险些跳起来。
“不做什么,就、就顺路就进来了。”他平日惯会撒谎,偏偏面对王琅便没辙。
两人曾经是一起进的国子学,王琅已经完成了从御史台向指挥使的梯度下滑,他还在国子学里混呢,还不知何时能结业。
国子学里的先生凡事最喜欢提他俩,说才学必提王琅,说不成器的混账东西、败家纨绔、仗势欺人那必然是他严湘。同窗不同命,还总被人放在一起来提,若是心眼小些怕是早就受不了了。严湘觉得自己也算是能容大事的人,他这个脑子指望着读书出仕做官,重投一回娘胎都有困难,平日里过点儿他欢喜的小日子便很好了。
迟臻见他一脸认罪相,怕他露出马脚,抿了抿唇,娇笑着接过话来:“回禀大人,今日小女子出门,被几个地痞无赖纠缠,幸亏仗义的严公子路过,吓跑了对方,为表感谢,便请他进来喝杯茶。”
王琅视线落在她身上,神色不明。
反正说什么他都不信,那挑个马马虎虎的借口吧。
那边兵士已经逐个盘问了几个仕子,尤其抓着王仕子细细地问,将那女飞贼如何冒犯他,屡次偷窥,借机上下其手的细节一一问明,弄得王仕子有些恼了,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必连对方摸了他哪里,他作何感受都要描述,这与案情有关系?
“大人,事情已有眉目。那仕子诉状中的骚扰他的女子,早在半月前便失踪了。他愿意撤销诉状。”
王琅点头:“苦主决定不追究,随他吧。”
他抬腿便走,突然又顿住,转身看向严湘,“你要继续留下喝茶?”
哪儿敢啊!瞧他那神色,严湘立马追上去与他一同离开了。
王琅一离开,众人顿觉心中一松,那种让人窒息的压力便也消失了。
李三郎回厅内端了盏出来,迟臻顺手便接了过来,浅浅地呷了一口,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才四月而已,天就热得难耐。
李三郎看了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心说这真是被人侍候惯了的命,那是帮她端的吗?
“东家,这宅子怕是风水不大好,短短一个月,已将衙门的人惹来了三次。您闲暇时去南山寺敬个香吧!”他们做的生意特殊,若是长此以往,保不定哪次便要出大事。
哪里是什么宅子风水,只要她在京都,就消停不了。
再说,她只是想借如意阁套取周大人的情报,又不想真得为他们出力,敬什么香?佛祖那么有闲工夫,还要保佑他们作弊业务顺遂生意兴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