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木阴阴正可人。时近初夏,天气越来越热,如意阁的生意却像是进入了严冬。
冷得出奇。
自从不学无术,挥金如土的严湘成为了如意阁一份子后,如意阁的生意就向着某种奇奇怪怪的方向发展下去去了。
李三郎几人已经习惯了白日里睡觉,晚上点灯熬夜编作弊参考书、接待客户的生活。
严湘加入之后,白日里他会带着一帮狐朋狗友过来,向他们介绍王仕子才高八斗,谁的字迹都能模仿,若想给哪个相好的姑娘写信,王仕子能用八种书法笔体写诗;介绍李仕子记忆力超群,四书五经倒背如流,把他放在花楼里,只要见一次,姑娘们的名字他定是就忘不了。
仕子们近来忙于历届会试房选试卷精编,将八股程式编撰成书,卖给想要求取功名之人备考。夜里点灯熬油编书,白日正补眠时,被严湘兴冲冲地从被窝里拉出来,向他的酒肉朋友们展示。
这么闹了几回,真正想上门的客人便不敢登门了。
没了生意,众人瞧严湘的眼神便带了些微妙。
严湘觉得他是一番好意,却没人领他的情。这几日因没有进项,饭桌上以只剩下咸菜疙瘩了。严公子实在看不下去,表示他可以自己贴补点儿银子给大伙,反正如意阁一个月的进项,都不够他请花楼最好的小娘子出游三天的。
迟臻从门外进来,就觉察到仕子们强抑怒气,脸色十分难看。花树下坐着两位娇俏的花楼娘子,周围还有几位或扑蝶,或追逐调笑,风里都是香粉味道。
严湘一见她,两眼兴奋得发光:“你可回来了!来来!快来瞧,李兄这丹青,真是把人都画活了,看到腰腰那酒窝了吗?这是太稀罕人了。”
迟臻凑近一瞧,纸上是一副博戏图。画得严湘与几位花楼娘子拥着桌子打牌,四下叫了吹奏班子吹着小曲,一副热闹景象。
“如何?我觉得把腰腰画得最好,这淼淼也不错。”严湘献宝一样介绍。
迟臻觉得有些累,她这几日从早到晚地蹲守周大人,本是怀疑他与其他包揽作弊业务的“私局”也有瓜葛,怎耐周大人几乎不出国子学,偶尔外出不过吃吃小食,瞧瞧书局的新书,她跟着对方绕来绕去,这几日耐心耗尽。
她瞥了眼娇笑着在花园内相互追逐的姑娘们,凉凉地勾着嘴角问:“你这是将这儿当做邀约月了?”
严湘觉得委屈:“哪儿啊!我让王兄作诗李兄画画,是为了他们着想,让他们赚点银子。我白给的他们不是死要面子,不要吗?总不能天天看着他们啃咸菜吧!”
迟臻走过去,倚桌而坐,浅笑道:“博戏,我也爱。人这么齐全,大家一起玩几把。”
她上手接住骰子在桌上一抛,手势相当纯熟。她一吆喝,四下里玩耍的花楼娘娘来了兴致,都靠了过来。
迟臻把酒坛子提起来,往桌上一顿,脚踩着条凳,倾身向娘子们挑了挑眉:“来!输了的喝酒。”
“哟!这位公子好兴致,那奴就陪您耍一耍。”
几人拥着迟臻,看她卷子袖子拢着手晃骰子。
“诶诶诶!”严湘晃着肩膀小跑过去,“你们怎么都不带我?这局儿都是我攒起来的,为免不够意思!”
他跑过来,就见迟臻已经倒了酒推给了腰腰,那副风流公子的意态很得小娘子们喜爱。
他突然有些返过味儿来了,这算不算是不学好?撺掇她跟小娘子们厮混豪赌,将来王琅会不会翻后账?
“欸!”他跑上去一把按住了腰腰的手,“玩了一上午累了,咱这就换个地方,先去吃顿好的,再去香粉阁帮你们挑胭脂。”
严湘一招呼,姑娘们欢喜地响应,一群人呼啦啦地走了个干净。
仕子们眼圈青黑,毫无神采,被严湘这么日日折腾,如行尸走肉般。
迟臻吩咐道:“别走别走!来将这些东西清理了。”桌子上酒碗小食一片狼藉。
见仕子们面有愠色,她笑眯眯道:“将这些东西撤了便消停了,省得严公子再领人来继续戏耍。”
给人分派了活儿,她自己转身回了小院,心中烦躁,抓了石子远远地向莲花缸里投。
徐寿病了。她今日去瞧他,他躺在床上坐起来都艰难。薄薄的一床被子,他埋在当中都不明显。这个小时候经常照顾她的师兄,从诏狱中出来,生气每日都在流失,就靠着一口气撑着。
徐寿说,要她乖乖待着,不要乱跑,迟誉就快进京了。他到了,他就放心了。又说起大家一起念书的日子,他像是沉溺于过去的光景,一个人枯坐许久未说话。
“臻臻,你与王琅是如何考虑的?他与牟家小姐不清不楚,又……”
又来招惹她?没有的事儿,都是她上赶着的。
徐寿见她那样子轻叹了口气:“人有很多面,你只瞧见了璇卿少年时相陪的一面。在有司狱中,为了迅速结案拿到仕子的口供,多少仕子折在他手里。就算侥幸留的性命,不过苟延残喘。”他枯瘦的手指用力抓着被子。
他面上平静,整个人绷得紧,人又瘦,冷着脸瞧人时便有几分狰狞。
“王琅重启仕子失踪案调查,你以为是偶然?这两年,他抓了多少仕子,但凡议论当年舞弊案,被抓被打被关,或是真的就此失踪了,都是竭力想将当年的真相压下去。他尽职尽责地做着朝廷的一根好廷杖,想将悠悠众口堵死。”
他停下来瞧了瞧迟臻,“他并非从前的王琅了。你哥哥此次回京,当是为了对付他。”
从徐寿那里出来,她心中有些烦乱,又去了西市的茶肆。迟誉跟嫏嬛已经不在那里了,没留口信,也没给她别的消息,隐遁了。
想等的人偏偏不来,不耐烦应付的倒是上门了几次。芙蓉郡主不知道是瞧上了她哪一点,时常上门找她,这阵子宅子白天夜里喧喧嚷嚷,如意阁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似乎都被人忘了。
她以为芙蓉郡主招婿不过是说笑,没想到对方是当真的。就像她自己宣称的那般,不仅要文选还要武选,一定要选出个跟她表兄一般容色出众的才俊公子。
迟臻蹲在椅子上,看薄暮时分天边的云霞,云涧没有这般绚烂的晚霞,到了这个时节,日光便如咸蛋黄,还未挂许久,很快坠下去了。
李三郎叩了叩院门,迟臻回头。
“姑娘,你的信。”
迟臻接过信,被他的样子惊道:“如意阁出了什么岔子?”只见他憔悴不堪,无神地睁着两只眼睛,走路就像是在飘。
李三郎摇头苦笑:“接连几天都被严公子拉起来向他的朋友们展示,夜里睡不得,白日又睡不下,再熬几日,怕是就油尽灯枯了。”
迟臻看了信,指头在上面弹了弹,她甚至都不用瞧落款,便知道是纪无澜送来的。
客套至极,废话太多,便如八股文的程式一般。
纪无澜信中约她明日午时在东市的一家茶社相见,有事相商。
李三郎走后,迟臻背着手,手里捏着信,慢慢踱到枣树下。望了望土皮,没发现什么异常,放心地舒了口气。
待将来有机会,要跟兄长提一提她从老宅里带出来的那只匣子。也不知他跟嫏嬛搬去了何处,兄长进京,当真是为了对付王琅?两人本就互相看不上,新仇旧怨凑在一处,那景象一定非常热闹。
翌日,迟臻醒得晚,收拾整理好,在朝阳下正伸懒腰,一眼就瞧见了在她院门外徘徊的严湘。
“你是来讨债的?”大清早堵在别人家门口,她还真想不出其他原因。
严湘把食盒提到她面前晃了晃,笑出一口大白牙:“本公子一大早在悦来居排队买的,特意等着孝敬你。”
无事献殷勤,不安好心。
迟臻抱着肩膀,示意他揭开盖子,往当中瞧了一眼,十分满意。
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裙,唇色红润,面庞莹白,捻着筷子吃东西的样子让人赏心悦目。
多美的小娘子啊,若是温顺些就更好了。
迟臻抬头,眯着眼坏笑:“我这个人呢,向来没什么吃人嘴短的觉悟,有什么话,快说!”
严湘心里叹气,这样的美人若是驾驭不了,招惹上那就是给自己找罪受。
“我们家最近有点不顺当,老是招惹小人。”他塌着肩膀很是愤愤,这阵子不晓得怎么了,老是有人参他二叔。
“家里有事儿,我也着急啊,想尽一份心。我就花了五千两银子,从个云游的老道手里请了尊镇宅石,转运用的。这事儿不知道怎么的就传到我二叔那里了,他把我一顿胖揍,你瞧,这脖子上红印儿还没退呢。”他伸着指给迟臻看。
“二叔说,我也该干点儿正事长点儿脑子了,否则早晚把这点儿家底败光,别说给他养老,我这个赔钱货估计还要他养。”
迟臻葱白的指头捏了个包子,细白的指尖托着往嘴里送,安慰道:“你二叔这话当真为难你,脑子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长出来的。”
严湘怎会听不出她话中的揶揄,委屈道:“我是要做些正事了。如意阁为什么还没生意呢?”
他的正事,就是帮人作弊?
迟臻偏着头瞧他:你觉得呢?
他每日将那些狐朋狗友带过来,闹得宅子里乌烟瘴气,会有客户才怪。不过,她倒是不认为会影响了如意阁的生意,就前几日,李三郎还去了趟国子学,没过多久,便坐着周大人的马车走了,瞧两人相谈甚欢的样子,像是又做成了什么勾当。
严湘呷了口茶道:“要不,我也给如意阁请一块招财石?总不能一点事情都不做,你看那几个仕子瞅我的眼神,像是瞅废物点心。”
迟臻咀嚼的动作一顿,眼睛弯弯地瞧着他。
“严公子?”她声音轻软拖着尾音,“我这儿有件事儿需要你去做,正事,能发挥你的才干,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严湘吃了她几次亏,警惕道:“咱们现在是同伙,你不会害我吧?”
迟臻拿起小团扇摇了摇,一脸的赤诚,“怎会?你上了我的船,帮了我的忙,如此有情有义,我也下不去手呀!”
严湘心里踏实了点儿,“你想做什么?我是有底线的,大是大非我心里很清楚。”
迟臻吃好了东西,抹了抹嘴:“只关风月,弄不出人命。”
风月?严湘耳朵支棱了起来。
阳光从枣树枝丫里落下来,她慵懒地眯着眼,叹气道:“本姑娘瞧上一个人,不过这个人他脾气倔,性子拗,好说好商量他不肯答应我。能不能向你二叔借两个功夫好的人,帮我把他捆了,我再跟他慢慢地磨。”
严湘张着嘴,上上下下地瞧她,咳了咳道:“这种事儿也犯不着找我二叔,不就是来硬的吗?我手下的人很习惯这一套。”
迟臻摇头:“若是一般人,能让我束手无策?”
严湘兴奋地搓了搓手:“没问题!本公子出马,保证他跑不了。”
不知道什么样的人能让她痴迷到如此地步,他这个纨绔当真是做得太中规中矩,瞧瞧人家这魄力。
迟臻背着手,思忖了下道:“拿住人后,捆了直接送进我房里,莫要让他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