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从城门洞里钻出来时,已是暮色时分,晚风清凉。
两人一路无话。
马车在城南国学巷前的一所宅子前停住。迟臻探头望了望,这里曾是王琅外祖的宅子,后来一家人举家南下,这所宅子就成了他日常起居住所,离公署近便。
王琅下车,走了几步,发现后面的人没跟过来,蹙眉向后道:“过来。”
迟臻笑眯眯地提着裙角跳下来,故地重游,这所宅子她以前也是来过的。王琅的外祖是个十分和善的老人,也是唯一一个对迟臻攀缠外孙的做法表示赞同的人,说她率性真诚比高门大户的女孩更可爱。
芙蓉郡主早听到下人来报,急匆匆地迎到了门口,见到王琅身后的人,生硬地止步。
“怎么又是你?”她不满地看向王琅,“表哥,她是谁?这宅子你从来没带女子来过。”
芙蓉郡主跟在王琅身旁,不满地嘟囔。
“你不是女子?”王琅道。
“她怎么能跟我比!”芙蓉郡主说着,脚步落后几步,等着迟臻赶上来。
掌灯时分,柔和的灯光下将身后女子的身形拉得纤长,她负手不紧不慢地走着,这里瞧瞧那里望望,姿态闲适,就像是生来就习惯了别人等着她候着她似的。
芙蓉郡主不悦道:“你是在逛园子吗?我问你,”她突然压低声音道:“我表哥脸上的伤是不是你抓的?你竟然还跟他动手!男人的脸面比什么都重要,你这般粗鲁,他早晚要厌弃你。外室就要有外室的自觉,你别仗着他现在宠爱你,就可以胡来!”
她说话间,眉毛一直动来动去的,有几分滑稽。
迟臻琢磨不出王琅让她跟进来的目的,顺着她的话做忧伤状:“我与他之间的事,不能搬到台面上来说,他就喜欢这种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状态,喜欢我粗鲁胡来。”
啊??芙蓉郡主瞪着眼,觉得难以置信,表兄果然有此癖好?在云涧藏了一个刚刚被人捅出来,京都竟然还有一个?
她瞥眼打量迟臻,突然上手捏了捏她的脸,又看了看自己的指头。
惊道:“你竟然没敷粉?那怎么皮肤这么白?”还又滑又水嫩。
迟臻一怔,也抬手揪着她的脸蛋,向两边扯了扯:“你也不错。若不然,怎么让他对我痴迷?”她眨了眨她小扇子一样浓密的睫毛道。
两个女孩在后面婉转低语,王琅已经先回房了,待他出来,换了身宝蓝色的轻便常服,与公署一直在等他的人说话。小厮张罗着摆饭。
芙蓉郡主还是很难接受表哥藏了个外室的事情,她有些看不惯迟臻那副老是笑眯眯的样子,故意道:“你别得意,你有个极为强大的对手,牟府的二小姐,长得比你美,身段比你好,还比你长得高,会连篇说些文绉绉的话,我们家里人都觉得她勉强是配得上表兄的。”
矮是迟臻内心的痛,她虽表现的满不在乎,心中还是很羡慕那些身段高挑的女子的。
拿捏人的短处,迟臻也是不落下风的。
她状似不经意地问:“今日南屏文社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是怎么回事啊?璇卿急匆匆地赶过去,说是晚去一会儿,你小命就丢了。你为什么跑到文社去?”
上午的事情不仅弄得狼狈,还极丢面子,这种事别人是不敢提的。
芙蓉郡主嘴一扁:“表哥连这种事都跟你说?”
迟臻同情地拍拍她的肩:“早上见璇卿把你带出来,那副狼狈相向人担心啊,没受伤吧!”
芙蓉郡主委屈道:“若不是有人推波助澜,那些仕子就算把我认出来,也不会弄得难以收场,是有人故意挑拨,说什么当年舞弊案是冤假错案,直指表兄是幕后黑手。当年受牵连的都是南方仕子有数百人,南屏文社的人也是南方仕子,他们突然就情绪激动起来,将我这个卧底围在当中,幸亏表哥来的及时。”
她有行侠仗义之心,知道京都内读书人风气不正,心思都用在取巧上,又听说南屏文社的人很有来头,能影响科举取仕的结果,她就进去调查一翻,现在想来,应该是引荐她进去的人有问题。
芙蓉郡主说完,见她一副了然的表情,警告道:“这件事你不准跟别人再提。”
迟臻笑眯眯点头。
王琅公事处理好出了书房,表情有些凝重,下巴向迟臻一抬:“进来。”
这是要谈正事了,迟臻不挪地方,眼睛向着厅内瞟:“饭都摆好了。”
她不情不愿的情绪都写在眼睛里,面上倒是很乖,芙蓉郡主紧盯着她,心想她倒是挺会装,刚刚有这么柔顺?
王琅吩咐道:“收拾一份饭菜,放在偏厅。”
芙蓉郡主心里终于觉得熨帖了,她就说,一个见不得光的女子,就算再得宠,身份摆在那里,怎配与她和表兄同桌用饭?
然后便见王琅领着迟臻走到厅中摆好的位置前落座,她则被小厮请到了偏厅用饭。
嚯!这女子到底是谁?表兄竟然为了她,把自己扒拉到偏厅吃,就是为了方便与她边吃边聊?那他二人怎么不去偏厅?
迟臻捡了些垫肚子的先吃了,含着筷子问:“璇卿,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王琅瞥她一眼,静静地吃东西。
既然没有私密的话要讲,干什么还把芙蓉郡主赶到偏厅去?她吃一口菜,满足地赞一句好吃,这个好吃,那个也好吃。吃着东西,嘴仍是闲不下来,要讲她跟迟誉在云涧是怎么吃饭的,都吃些什么。
讲刚到云涧太穷,被人请去吃喜宴,馋得哈喇子都要流下来,兄妹两人在一干狼吞虎咽的乡邻间坐着,又要顾及身份,馋且克制着,只捡面前的菜叶吃。
“后来等我混进王氏族学,日子便好过多了。做书童,代写文章,都能赚些小钱。”
在云涧的日子,开始的确是千难万难,她以为会死在那儿,那时兄长病入沉疴,没人给治,后来估计是她打着王琅旗号招摇有了效果,王氏不再难为他们,兄长也撑过来了。
她语气轻快,两年的苦楚在她的话中变成了苦中作乐。
王琅的筷子一顿,当时京都事情纷杂,王氏一族保持观望,云涧那边得到父亲授意,对她兄妹二人置之不理,他费尽心思才说动族长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族学里我还见过你的字呢!竟有先生夸我的字好,有你书法的风骨。”
王琅沉声道:“吃饭。”
芙蓉郡主一个人在偏厅吃得无味,她隐隐能听到表哥那头传来的笑声,那女子不知说了什么,咯咯笑个不停。哼!他们两人倒是吃得有滋有味的,她在宅中等了表哥一下午,却被赶到偏厅用饭。到底谁才是外人?
王琅吃得又快又静,向来都是别人等他,他鲜有耐着性子等人的时候。
迟臻将每道菜都尝了尝,或许是认为她是身份贵重的客人,今日的菜很简单味道却不错。
饭毕漱口,用茶。迟臻吃饱了人便有些懒洋洋的,不想跟他去书房,便在后花园里的秋千架下坐了。
芙蓉郡主饭后出来消食,愕然盯住月影下的两人:那秋千是怎么回事?不是坏了许久都没修上吗?怎么突然又好了?她从前一直说修,表兄就说什么树干朽了修不了。呵呵!
迟臻素手握着绳索,露出一截皓腕,她笑眯眯地道:“璇卿,如果你想问我兄长的事,我是不会说的。就像如果迟誉问起你,亦然。”
圆月在薄云间穿梭,一地清辉斑斓。
王琅负手而立,又恢复成了惯常的冷漠样子。
“你的庚帖呢?”
迟臻被他问愣了,话题怎么跳到那上面去了?
“大概是,兄长放着。”祖父去世后,长兄如父,迟誉便成了大家长,重要的契物文书包括她的庚帖,都由他保管。
她怔了下道:“我只是,暂时顶一顶嫏嬛,不是真能同你定亲的。”先不说别的,迟誉这关,就绝对过不了,还有其他师兄,若是她执意嫁王琅,估计娘家可就再没人给她撑腰了。
就算娘家这边通情达理同意,他娘亲那边也不容易搞定,她是京都小姐中最没有可能嫁给王琅的了。
他冷哼一声:“多虑了。前车之鉴,多个凭据在手,心安些。谁知道你是不是迟誉的卧底,庚帖到手就跑呢?”
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她并非坚定之人,当初能挖王琅的墙角,也说不定别人挖一挖,好处足够的话,她也很容易松动的。若是王琅拿了她的庚帖,想拿捏她便容易了,他只要不退还,她就不好另嫁。
这种道理她都想得通,迟誉怎么会想不到?她哥哥才不会给他呢!
她低头时,浓密的长发垂下来,缎子一般,浸染了月色。
“师兄啊,”她弯着眼睛笑着解释:“我的人品你是信得过的吧?我保证,只要你退还了嫏嬛的庚帖,绝不做过河拆桥的事。你需要我做什么,我绝对不缩头,绝对谨守本分,扮好你的……”她叼了下唇角。
上不得台面的外室?情人?前未婚妻?
王琅接道:“与你在云涧的角色一致吧。”
她转了转眼睛,心想那可不容易。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这一条王琅便做不到,至于其他,有野心、有手段、总想专房独宠之类,也要他配合吧?
“璇卿?你有没有觉得,自我上京以来,事情一件赶着一件,巧合未免太多了。今日南屏文社的事,怎么说?”她缓缓荡着秋千,裙摆拂动,地上的花瓣被溅起。
见她那慧黠的样子,王琅有些手痒,曲指在她额头上一弹:“从我口中套话?你拿什么交换?”
迟臻的嘴闭得紧紧的,心想不是要扮演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吗?她看他可是挺清醒的。
芙蓉郡主蹑手蹑脚盯了两人许久,气急败坏地跑过来。
“表兄,她到底是谁?你不说我就去告诉祖母!”兄长因为贪恋美色失去理智,完全忘了她的事,她什么时候如此别人忽略过?
迟臻觉察到王琅突然望过来,会意一笑。
“郡主,慢走。”她施施然起身,一副为难的表情道:“你听到京都里关于璇卿的流言了吧?”
“这种艳情传闻一向传得比什么都快,我家闭关念佛的老祖宗都知道了。”
迟臻点头:“那个把王琅迷得神魂颠倒,霸占他宠爱,有野心有心计的青梅竹马,说的就是我了。”
芙蓉郡主目光上上下下逡巡,撇嘴道:“就你?你也太矮了吧!与我兄长站一起都不般配,才到他肩膀。”
……矮。什么叫矮?她这叫娇小玲珑。她穿上厚底靴子跟牟二小姐几乎一般高,怎来“太矮”一说?
王琅闻言,轻轻牵了下嘴角。
迟臻恼火地翻了个白眼,她知道他在笑什么。几年前她个子比现在还要小些,那时候王琅便已经相当挺拔高挑了,日暮时,她走在王琅身后不小心踩了他的靴子,他回头平扫一眼,略感莫名其妙,又把视线转回来。这件事让大家笑了几年。
迟臻不服气:“王璇卿他并未说过喜欢长得高的。”
王琅点点头,勾着嘴角注视着她:“不错。我若倾心于你,无关其他,只因你是你。”
他倒是也会演呢!迟臻把目光转开,瞧着跌在泥中的花瓣,抿了抿嘴角。
若是真的,便好了。
迟臻起身后,芙蓉郡主如愿以偿地坐上了秋千。
她见月亮下两人也不讲话,只是眉来眼去,颇觉碍眼,打断道:“表兄,我招婿之事爹爹要交给你,你可安排妥当了?”
王琅冷道:“胡闹!”
芙蓉郡主不满地甩下秋千,拦在两人中间道:“我一定要选一个跟表兄这么好的郡马。”
当时迟臻不过是当做笑话来听,没想到几日后,坊间便当真传言芙蓉郡主招婿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