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下了几日的雨,终于晴了。李三郎坐在门廊下,一手抓饼,一手握书,悠然自得地做着门房工作。
在如意阁内,他也算是半个高层,在宅子里却十分守本分,吃自己的饼,看自己的门。
日光下,他伸了个长长懒腰,腆着的肚子还没收回来,就看到迟臻笑眯眯地在檐下瞧着他。每次她这么瞅他,都是要给他找麻烦事儿。
李三郎刚刚的轻快劲儿瞬间散了,心中有些七上八下。这几日,女公子闲来话题总是绕着他转,何方人士,做什么营生,家中可有其他兄弟,是否念了书,念得什么书。
旁敲侧击,想知道的却是如意阁高层与朝中大员的关系,挖挖如意阁的后台。
不能说,不可说!
今日他又要去见国子学祭酒周大人,怎么甩脱她,还是件让人头疼的事。
迟臻背着手溜达过来,她水青色的衣裙衬着凝脂白玉的脸,若是忽略她那双笑眯眯含着人的眼睛,真是个引人遐思的姑娘。
李三郎端起书来遮住脸,权当她看不见自己。
“扯枣巷的银子送过去了?”她将书从他脸上拽下来问。
“送到了。那娘子开始不肯收,后面我按照你教的话说了,她便收了。”李三郎无奈道。
迟臻点头,那些因舞弊案枉死的仕子的家眷日子过得艰难。
“我看到你备车了,要出去?”她声音柔和绵软,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也没什么要紧事,日常事务向上面汇报一声。”
“这次龙门调卷,若不是周大人周旋,不会如此容易的。”
李三郎眼角跳了跳,心想来了,又来攻略他打探消息,他像是那么碎嘴的人?
“姑娘,我要去书肆买书。这几日南城兵马司的人老在我们宅子前打转,劳烦您照应下家里。”
说完将书一扔,抓着饼就出门了。
迟臻翻了翻他那本书,颇有兴致地翻着。讲一个书生梦中成了员外的赘婿,凭借着岳家支持,一路过关斩将成了朝中重臣,携手美到窒息的夫人,与其众多貌美妾室生活圆满的故事。
她很喜欢圆满二字,可惜从未有一桩事情能套上这两个字。
那日在醉仙楼纪无澜说有事相求,她等了几日,没人上门,她又不太方便出去。
这几天京都的贵族圈儿里兴起了一股流言,说王璇卿之所以迟迟不定亲,是因为在云涧乡下有个登不得台面的貌美小娇娘,那女子与他青梅竹马,心机手段了得,狐媚勾人,虽人在云涧,却让他一直心心念念惦记,连正经妻子都不愿娶。说那女子野心勃勃,几次阻拦他定亲,想着要收服王琅,干掉其他竞争者,独霸他夫人的位置。
流言虽未指名道姓,迟臻一听就知道这就是她在云涧时造的谣,版本都未曾改动,好些话都是她权宜之下,向云涧王氏的长辈们胡诌的,这都能原原本本流传出来,可见当初她身边埋了多少人的眼线。
此人是想将她推出来,当个出头鸟打死?
她现在身在京都,不想招人眼目,散播此等谣言对她没有半分好处。但王琅估计就不这么想了,定是他觉得她又想借着他的名头作怪,又利用他,算计他。他定亲事宜筹备已久,这时候放出谣言,怕是为了将两家的亲事搅黄。
这几日,门外总有兵士转悠,时不时找点麻烦,什么水渠淤塞有隐患,什么枯萎的竹竿不准搭墙有火患,都是借口。
她正无聊地翻着李三郎的书,便见一人探头进来,说是有位相貌堂堂的公子邀她在十方亭的茶社见面。
她回去换了身衣服,坐上车往纪无澜约她的地点走。坐在车中还在思量,他警觉性倒是高,不敢上门,怕进了门遭打闷棍下蒙汗药?
茶社就在西市,来来往往的小商贩,周围有些嘈杂。
进了门,小二没将她领向任何包厢雅座,而是往店铺后面的小院走。
迟臻脚步一顿,不走了,暗暗在指头上套了带尖儿的扳指,眯着眼问:“要领我去哪儿啊?”
“客人嫌前面太吵,就在厅中,您请便。”小二见她不好惹的样子,扔下她走了。
院门敞着,厅内有人影走动。
她负手站在门前清咳两声,暗示里头的人,她要进来了。
外头太阳大,屋内光线暗,她刚一进到屋内,眼前有些发黑,听到背后的门砰地一声被关上了,接着一道人影向她袭来。
她抬手用扳指去刺那人,没成想对方将她手腕一拧,顺手将她扳指给摘了。
“轻易涉险,托大自负,毫无长进!”对方在她腰上一推,她踉跄着扑在了椅子上,撇眼一瞧,迟誉正冷着脸瞧着她。
“兄长?”怎么是他?不是纪无澜约她吗?
“看到我,你还挺失望?你以为是谁?”迟誉的眼睛一眯,威光一闪,迟臻立时收敛了表情。
厅内另一女子笑着走出来,倒了杯茶给她,“天气热,先喝口水,稳一稳。我们也是前几日刚到,你兄长一直惦念你,紧着赶路。”
嫏嬛浅笑着望望她,一身蓝色裙衫,面容恬淡,整个人素雅秀气。
迟臻乖巧地叫了声:“嫂嫂。”
嫏嬛在她额头上点了点,退到一旁准备糕点,让她兄妹二人说话。
迟臻靠在椅子里,腿荡来荡去,听她哥一声冷喝:“坐好。我有话问你。”
她乖乖端坐,虽还歪着,不敢晃腿了。
她三岁刚刚记事起,她娘亲谋害迟夫人事发,被迟魏东发落后,一直都是迟誉在教养她。
说是养妹妹,迟誉有些像是在养闺女。
十几年的兄长威严,让迟臻有些憷他。
“哥哥,”她嗓音轻轻软软,带着些讨好,希望他别再提她私离云涧的事情。
迟誉不应,那双跟她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盯着她:“你又跟王璇卿搅到一处去了?”
她可怜兮兮地咬着手绢道:“我说不是我招惹的他,你信吗?”
对面嫏嬛向她使了个赞许眼色:继续装乖。
迟臻垂着眼帘,眼珠滴溜溜乱转,心想嫏嬛说他们前几日便到了,兄长一定是已经听说了那些流言,在云涧的时候是为了借着王琅的势,让她们稍微过得好些,现在京都里又起流言,兄长怕是也认为她为了得到王璇卿自己散播的。
“兄长,你也听到坊间那些话了?跟当初我编的很像对不对?”她苦着脸望天:“真不是我传的,我也是刚刚知道。”
若说她曾经为了跟王琅在一起不择手段,现在手段可是文明多了。
她将自己如何接到徐寿的信,进京发现受骗被困的经过一一坦陈,撇去进了如意阁的事儿没说。
迟誉点头:“王璇卿对你,可还是贼心不死?”
这话迟臻不愿意听,兄长完全不实事求是,王璇卿何时对她有过贼心?他但凡有点真心,都已经三年抱俩了。
对她比对牟二小姐简直差远了,甚至都不如嫏嬛。
迟誉看着她傻乎乎的样子,心里就气,她的奸诈狡猾对别人都好使,就对王琅就失效是吗?
“要不要我帮你把他绑来,逼他跟你成亲?”迟誉怒其不争地道。
“啊?这个……”这样也行吗?迟誉战力很强,擒住王琅不在话下。
她正认真琢磨,瞥了眼兄长的表情,就晓得他在说反话了,讪讪道:“逼他他也不能就范啊!你又不是没逼过他。”
迟誉冷哼一声,嫏嬛适时端了盘点心上来:“都是你爱吃的,你哥特意给你带的。”
迟臻捏了点心小口小口地咬着,若说待她好,迟誉不仅是个满分兄长,还像是半个爹。
迟誉看着她两颊鼓鼓地吃东西,从小就这样,塞得满嘴都是,短了她的吃食吗?仔细一瞧,人确实清减了,下颌尖了不少,眼睛显得更大,缩坐在那里吃东西,显得有些可怜巴巴的。
他一手拉扯大的妹妹,还如此傻,王琅这个狗东西,他想也别想!
迟誉给她换了杯热茶,缓和了口气道:“京都的传言,我有耳闻。”
“你这刚到便听闻了,王璇卿定是早就听到了,他会不会找我麻烦?当真不是我传的,这个关头往上撞,不是寻死吗?”
若是从前,有迟誉撑腰她根本不怕,现在她身在如意阁,王琅想拿捏她实在太容易。
迟誉转头:“我知道。不用怕他,流言是我让人放出去的。”
迟臻被噎住,她拍着胸口舒了口气,纳罕地瞧着他。
她兄长一脸淡然道:“这样你才有借口继续接近他。”
接近他干嘛?她直觉迟誉有话没说完。
嫏嬛在对面接话,声音轻柔地说:“我的庚帖,还在璇卿公子手里。”
啊?迟臻吮着指头,有些没转过弯儿来。王琅不退嫏嬛的庚帖,最初肯定是替她考虑,女孩子无故被退了亲,于后面的婚姻上会艰难,可是自从迟誉向他坦陈与嫏嬛之事,庚帖怎么还在他手里呢?
她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突然问道:“兄长,我记得你不是跟王琅谈过,他已经同意将嬛姐的庚帖还给你吗?”
不提此事还好,提到这个迟誉立刻就想到两人名动京都的那一架,王璇卿怎么会是他的对手,两人都挂了彩。迟誉打赢了仍觉得窝火,何况事情还谈崩了,庚帖没拿回来。
嫏嬛瞧着她,别有深意道:“原本璇卿公子是打算退还的,不过他提了个条件,你兄长接受不了,两人动了手。”
对!坊间都说是为了嫏嬛争风吃醋,原来王琅还提了条件?王琅便是拿着嫏嬛的庚帖,对他也没什么好处啊,那他怎么跟牟二小姐定亲?他心里是怎么打算的?
她眨巴着眼睛瞅着迟誉,心想为了爱人还有什么条件不能答应的,王琅是真君子,根本做不出来那种强人所难的事,就答应他能如何?
她哥就是觉得受了胁迫咽不下这口气,看看,一时气盛,弄砸了吧?
迟誉又在用那种看呆子的眼神看她。
若说装得好,还是要数王琅,他能在这个呆子面前一装就是十几年,一直给她端方君子的印象。他迟誉怎么就拉扯出这么呆头呆脑的妹妹呢?
王璇卿那个大尾巴狼他要的就是你!是你!他答应退还嫏嬛的庚帖,条件是他要她!日后他王琅要做什么,迟誉都不能干涉。这种要求在半个老父亲一样的迟誉来说,就是拿妹妹换妻子。
他王琅少了一个未婚妻,用他的乖乖妹子去填空子?
做梦!那次两人谈到最后,便动了手,条件没达成,庚帖也没拿回来。
迟臻指尖托着杯子,小口小口地抿茶。
她哥哥这碰瓷儿王琅的办法,似乎也可行。她现在有个疑虑,王琅扣住嫏嬛的庚帖,是不是真的打算做点儿什么,他手上可还有桩牵涉到迟誉的案子呢。
“哥哥。”她乌溜溜的眼睛瞧着迟誉,表情极认真地问:“你可认得一个叫纪端的学子?曾在国子学上过学?”
迟誉低头吹茶,表情毫无破绽。
“你从哪儿听说的他?”
“与你是同窗,才情斐然,在仕子中有些与众不同。”
“略有耳闻。点头之交。”迟誉转头道:“你怎么想起来打听他?”
迟臻赶忙低下头去,再被她哥继续追问,就要露出端倪了。
哥哥有事情瞒着她。看来这个纪端失踪,或许他当真知道些什么。若是细想,这牵扯就大了。舞弊案的最终证据是祖父“受贿”的供春瓶,而据王琅说,供春瓶就出自江南纪家。
兄长这两年在云涧也没断了跟京都的联系,他想做什么,迟臻能猜到一些。
不过就是想给舞弊案翻案,想为祖父正名,想给被冤死的南方仕子们一个公道。
每每说到这些,平日容易炸毛的迟誉却总是很平静地跟她说,没有可能翻案。
类似的话,王琅也说过。
她头向迟誉那头倾了倾,压低声音道:“兄长,你还记得我们是奉旨在云涧思过,不得召不能回吧?你来京都要隐藏行踪,莫要让人发觉。”
千万不要做那种,动不动就把人揍翻的事情了。
迟誉拿指头在她额头上一弹,揶揄道:“你还记得呢?昨晚是谁上了醉月楼饮酒,半夜才回去?”
迟臻没想到连这个他都知道,他不是刚到京都吗?
“兄长,你们要不要搬去黉门巷那边的宅子?”她哥越是云淡风轻,越是让人不放心。他携嫏嬛上京,根本不避人耳目。这就是摆明了给人看,他要搞大事情!
迟誉摇头:“你好好住着,我们不搬,省得给人逮住逮一窝。”
说完,又不放心地叮嘱:“庚帖,王琅给便算了。不给,我去跟他叙叙旧。”
……这是又想打架吗?希望王琅稳重、淡定、别被她哥激怒。
现在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
嫏嬛从外面端了碗汤药进来,迟誉接过一口饮尽,抹了抹嘴问:“可有人找你麻烦?受欺负受委屈要跟哥哥说。”
两年前舞弊案祖父被定罪,迟誉不肯接赦免兄妹两人的恩旨,执意要翻案申诉,被廷尉打了一百多杖,饶是底子好,也险些撑不过去,这两年一直在用药补着。
她乖乖点头:“我近来很少招惹是非。”她不欺负人,上赶着来打击报复的就少了。在迟誉的行事准则里,妹妹不欺负人就是善解人意,能吵架不动手,就是庄重娴静了。
迟臻觉得若不是兄长早早结业,严湘这样单纯含蓄的纨绔真得无法在国子学称霸。
回程的马车上,迟臻瞧着窗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还是不知道迟誉到底在谋划什么。
她怎么才能把庚帖要回来呢?王琅不退庚帖,嫏嬛嫁兄长便是名不正言不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