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国子学大考结束,王仕子与李仕子归来。两人瞧向迟臻的眼神颇有些得意,她出师不利,第一次委托任务便遇到王琅坐镇,客户如严湘般高调,失败自然也不意外。不管怎么说,失败了就要被踢出如意阁,众人人称心如意。
漫天霞色,燕子斜飞。
迟臻身着天青色裙衫,手中拿着团扇,站在新竹下。
前院传来说话声,她转头便瞧见严湘抖着肩膀晃了进来,下巴扬着,一脸的眉飞色舞。
严湘见她瞧过来,在她眼前抖了抖他的衣裳,转了个圈:“如何?这衣裳是不是很衬我?亏得我娘有先见,早早就给我预备了新衣裳。”
迟臻瞥了眼衣裳上的金丝银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眯着眼问道:“很贵吧!”
岂止是贵,穿着还重呢!重也要穿啊!也只有这件衣裳能穿出他此刻的心情。
迟臻算算时日,离大考发榜的日子还差几日呢。
“考中了?”要不怎么如此张扬?
严湘笑出一口大白牙:“考中有何稀奇!并不值得本公子如此高兴。”
难道,是直接授官?这怎么可能呢,秉笔太监再有权势,也绕不过吏部的审核,这次考的不过是个选官资格,就算考中,也只能分配道有司各部“观政”,混个日后做官的资格。
严湘见她猜不到,笑得更为畅快了。
“我二叔已经差人打听到了结果,本公子不在榜上,李怀德那个龟孙儿也不在。我们两个同时落选了。他许是先得了消息,气得脸都肿了。”
迟臻这才想起来,严公子此次请人龙门调卷,并不是想自己考上,而是怕对方考中,这才要去当个搅屎棍,让李怀德无法称心如意。
迟臻真心实意地道了声恭喜。
“你二叔,挺失望吧?”
严湘耷拉着眉,何止是失望,当天二叔从宫里出来,拎着戒尺追了他围着宅子跑了三圈。
“我的想法他老人家根本理解不了,他还偏说我傻。”
迟臻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那你今天过来,就为了“报喜”?”
估计除了他自己,没人觉得这算是喜事,如意阁这桩委托算是砸了。
李三郎适时出来道:“严公子当真是风光霁月胸怀,此次来是付清剩下的尾款的。”
枪手这个职业几乎是与科举考试相伴相生,委托任务双方不仅要相互信任,也要自我约束,考前先付三成报酬,通过“借字”“票约”将剩下的七成报酬立下字据,因这事上不的台面,为防止考中后委托人变卦,通常会写个假的借款条子。
本次的龙门调卷虽未成功,却暗合了严湘的心意,他并不在是否能做官,只要李怀德做不成他就满意了。
他兴奋地搓搓手,手上的几个戒指反光,让他浑身上下满是“贵气”。
“今日本公子着实开怀,你们一并到醉仙楼庆贺。”
他话音一落,迟臻发现李三郎等人的脸色便有些微妙,看来这醉仙楼并非仅仅是食肆酒楼了。迟臻不太想去,不是她不爱热闹,是怕运气差,若是事情被王琅知道,又要找她麻烦。
“要去!本公子要有重要事情宣布,跟各位都有关系!”
华灯初上,清水河畔的一家家酒肆、画舫亮起灯来。迟臻从雕花窗口望出去,京畿繁华富庶尽收眼底,今日恰巧有集市,卖各式小玩意儿的摊子前人来人往,一派生机景象。
两年前,此地还没有醉仙楼。
迟臻跟着抖肩昂首的严公子后面,上了这雕梁画栋的楼宇三层。
如意阁的几位骨干都来了,迟臻混在当中,身着天青色圆领长袍,长发束起,发带随风摇曳,不笑时嘴角也带着弧度,眼神狡黠灵动。
严湘见她四处瞧着,颇为得意:“如何?”
迟臻点头:“这种唯恐别人不知发财得势的张扬,跟你挺匹配。”
严湘听得心中熨帖:“自然!本公子的眼光!”
严湘这样的人自然是掌柜的亲自出来招待,点头哈药一路领着去了上等雅室。
桌子上酒菜已经备好,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仕子望着桌上的菜色都有些吃惊。这一顿的开销便抵得上寻常读书人家一年的嚼用。
众人坐定,严湘让貌美的侍女给每个人倒上酒。虽然名落孙山差点把他二叔气死,他却觉得人生得意啊,李怀德不是也没考中嘛。
众人举杯,严湘突然把迟臻手里的杯子抢了。
“你你你,你不能喝。”他脑子突然出现王琅那双寒湛湛的眼睛,那人曾威胁过他,若他敢手贱撺掇她不学好,就让他尝尝磨皮削骨的滋味。
迟臻眯着眼瞧他。
“这、这是男人喝的酒。”他胡说一通,让人给她上了壶茶。
共饮几杯后,严湘喝得有些飘,眼神发亮:“这么干喝酒太无趣了,要不要叫几个貌美的小娘子,唱个曲儿,乐一乐?”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在坐的几人表情僵硬地看他,没人捧场。
他搓搓手道:“开玩笑的。我今天请诸位来,是有件大事要宣布。”
迟臻对他说什么不感兴趣,她素手剥着蟹肉,吃得又快又好看。
隔壁雅室似乎也刚刚进了客人,窗子开着,对方的说话声便从那边飘进来,间或又温柔缱绻的歌声响起。
一人嗓门极大:“这次要好好筹划一翻,绝对不能再让人跑了。你们十几个人还逮不住他们两个?”
迟臻咬着蟹角一顿,这声音可是有点儿熟。
那边有人低声下气地答,说别看对方人少,可那公子一个顶十个的能打,他们在柳林荡设伏,谁想到那人早就看破了,把他们一干人打得屁滚尿流。
“蠢货!抓不住男的,女的也抓不住吗?那小丫头只会花架子,只要治住了她,她哥就乖乖束手就擒。”训斥几人一翻,那声音又道:“记住,拿住了那丫头,别忙着送上京,此事也不能让璇卿知道。”
“是是是!咱们晓得的,小姐定亲是一等一的大事,旁的都要往后靠。”
雅室内,李三郎刚刚说了什么,问到了迟臻头上。众人只见她突然狞笑,将蟹腿咬得咔嚓咔嚓。
忽觉众人都在瞧她,她抿了抿唇道:“怎么了?”
李三郎清了清嗓子:“姑娘为何要入如意阁?”
迟臻眼睛在众人面上一扫,忖度他这么问的用意。
她吮了吮指头道:“为了维护科举考试的公平正义,确保公正选材,让那些有钱有势有靠山,心怀做官理想的富贵公子们,都能通过如意阁实现愿望啊!”
严湘帮她倒了杯茶,小声提醒道:“高层不在的。”
王仕子冷着脸道:“装模作样。虚情假意。”
她笑眯眯地呷口茶:“这些话发自肺腑,如意阁众人能力出众,手腕高明,还打通了不少朝中关节吧?”
李三郎尴尬笑笑,“那是高层机密,我等不便探问。”
他放了筷子,问迟臻:“你对严公子的提议怎么看?”
什么提议?严湘刚刚说什么了?怪不得气氛如此奇怪。李三郎帮她把话复述一遍,大概意思就是,严湘严公子通过本次的龙门调卷,十分认同如意阁的能力,他也要加入如意阁,如果不答应,他就要发飙,让他二叔把如意阁一锅端了,众人全都下大狱。
……的确是严湘的做派,粗暴直白。
迟臻咬着蟹脚望了望他,严湘抱着胳膊一脸霸气:就是你认为的那样。
“你又为何要入如意阁?”吃饱了撑的吗?还是脑子真得被他二叔打坏了?
严公子义正言辞道:“这次若不是王璇卿坐镇,你们就能帮我这种人替考过关,要是有钱的草包都这么办,还怎么选好官?让百姓怎么过日子?既然我做不了包拯,可以防止其他纨绔买官。本公子要盯着你们,帮你们把关客户人选。”
迟臻被茶呛了,捧腹道:“你是如意阁的对家派来的吧?”
室内诡异的沉默,李三郎也没想到他要宣布的重要事件竟然是这个。
王仕子哼了声道:“那日后,便是只有傻子才敢来如意阁。”
迟臻含了含筷子:“别胡说了,你以为傻子的爹妈花钱都不挑的吗?”
严湘是铁了心,任李三郎如何劝,就是不肯松口。
迟臻叼着筷子耸耸肩:“我没意见呀!我考核期能不能过都不清楚呢,严公子嘛,”她用待价而沽的眼神上下打量严湘,“就算不考虑他,他二叔也是加分项呀。”
众人没讨论出个结果,如意阁这边都反对严湘这么个拖后腿的隐患加入,严湘则是抱定“不让他加入就踏平如意阁”的想法,双方僵持不下。
迟臻在屋内待的有些热,出了门,摇着扇子靠着红漆柱子纳凉。
隔壁雅室内,牟家公子交代了事情后,邀了几个朋友喝酒听曲儿,再没说什么牵扯到迟家兄妹的话。当年迟誉设计让人掳走牟二小姐,让她清誉受损,两家这个愁怕是难解。
牟公子想要替妹妹出气,又要防着被王琅知晓,看来她这个前任师妹还是一点点分量的。不过,若是牟公子知道她在云涧做的事,应该就后悔现在的决定了。
夜色深沉,一串串的红灯笼灯影里,楼里的姑娘们显得朦胧似仙。
楼梯上,一个白衫公子不露痕迹地从美娇娘手里抽出胳膊,声音谦和有礼。
“姑娘带路便好,灯光暗,留意脚下。”
纪无澜总是风流蕴藉的姿态,哪怕是考场上被迟臻陷害,被拉出去打了板子,旁人也很难将做枪手这种事情联想到他身上。
迟臻躲在柱子后瞧着,他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雅室,推门而入。
并未让貌美的小娘子入内相陪。
这个纪无澜有些让人看不透。他既然是李怀德的枪手,看起来却并不缺钱,行止做派都是大家公子风范,风度需要时间和文脉的滋养,是很难装出来的。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第一次见面,便信了他伪造赵学政心腹弟子的身份。
迟臻左右望了望,心想正愁找不到到他,这不就送上门了么。
今日这醉仙楼里客人多,眼目多,她不想生事。蹑手蹑脚走到门前,她抖擞精神,一脚将门踹开,脸上挂着冷笑,抱着肩膀慢悠悠晃进去。
屋子比严湘定的那间还要大些,博山炉里燃着香,壶中的茶还烫。
人却不见了。
灯花一跳,屋内的光漾了漾。迟臻四下瞧了一圈,当真没人。她明明见他进了这间屋子,怎会没人呢?她推开临河的窗子向外张望,黑漆漆的水上浮过几盏河灯。
她抓了把托盘中的瓜子,慢慢嗑着,焦躁地晃着脚尖。
人应该是刚刚离开,茶还剩了半杯,折扇也放在桌上。
迟臻在屋内来回踱步,思忖什么情况下纪无澜会突然不见。正想着,左肩上被人轻轻一点,她猝然回头,纪无澜正好整以暇地站在他身后。
“兄台,别来无恙。”纪无澜温和笑道,他比王琅还要高些,迟臻同他讲话脖子酸。
她虎着脸,拿出找人麻烦的气势:“你倒是皮糙肉厚,不是挨了二十杖?这么快就好了?”
灯下,她睫毛扇子一样忽闪忽闪,绷着脸瞪着眼有股娇憨感。
纪无澜笑道:“并未痊愈。不敢坐。”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得罪了王琅,同样都是作弊,其他人只被打二十杖,轮到他就变成了三十杖,如不是他有些底子,此刻怕是还撅在床上。
迟臻摊手:“东西呢?还我。”
纪无澜无赖笑道:“既是强抢,何来还一说?”
迟臻歪头瞧着他,“不过是陈年旧信,对你有什么用?你若是缺钱,我跟你买就是了。”
纪无澜走到桌旁,倒了杯茶给她,迟臻抱着肩膀,戒备地看着他。
“你跟前几日坐镇国子学的那位王琅大人,有何关系?”他用杯盖轻轻撇着水面问。
迟臻哼一声:“你只要知道,我与你,是苦主与嫌犯的关系便够了。”
纪无澜眼波似水,声音低沉道:“你且当心些。他那种人,如何看不出你是利用他?”
灯下,他凤眼挑着,眸中漾着灯影,很是多情。
奈何,迟臻这种人,这么多年身边只有王琅,没机会接触其他人,什么都把他作为标杆,美与不美都参照他,纪无澜这种,在她这里便是轻佻不端庄。
“信还来!若不然,日后吃板子吃暗亏这类事情,少不了你的。”她手向他一摊。
纪无澜放下杯子,拿起折扇摇了摇:“日后莫要再乱闯,人心鬼魅,你在这屋子里发生什么都不稀奇。”他声音仍是温柔,却像是柔风中夹了冰雪,让人打个寒颤。
“信不能给你。我马上要招待客人,你想留,就自便吧!”
他话音刚落,门口响起了敲门声。纪无澜缓步走出屏风后,拉开门,领了一人进来。
隔着绣屏瞧过去,是个十分瘦弱形容憔悴的青年男子,一脸的病容。
那人也一眼便瞧见了屏风后的倩影,状似无察觉地收回目光。
纪无澜虚礼多,两人已经坐了快一盏茶时间,还什么正事都没说,迟臻都替他着急。
“兄台可是景正十六年入学?”
“是。”
“那,兄台可认得纪端?我听人说,他脾气不大好,能好好相处的朋友没有几个,你算是让他另眼相待的一个。”
“你……你莫要听那些流言蜚语!我保留他的书稿与旧物,只是念在同窗情谊。大家都是江南仕子,寻常来往密切些罢了。”
纪无澜点头,笑得和悦:“你莫急。请仔细想想,他失踪前,可与你说过什么?或是有何不同寻常的举动?”
屏风后,迟臻齿间咬着瓜子不动了,支起耳朵细细听。纪无澜讲,两年前纪端失踪前,曾给家中写了封信,字迹潦草言辞急切,大意是他在京都惹了麻烦,不想等发榜了,要马上南下回家。
作为兄长的纪无澜带人迎到泷水北,一直等了三日,都未见人来,只能回转。
其后,纪家人多次派上来京都寻找,都未能如愿,也报了官,利用手中人脉关系到处找人,怎奈纪端便像是人间蒸发了。
“他在国子学,可与人结仇?”
那人摇头:“他清高桀骜,寻常事根本不放在眼里,没听说他有什么仇家。”
纪无澜又细细追问弟弟进学这几年的经历,与何人交好,与谁人不睦,平日喜好等。
壶中茶彻底没了余温时,那人告辞,纪无澜送至门外,留了他的住址给对方,要他想起什么便递个条子过去。
纪无澜回来时,见她在灯下正吃着小食,秀眉蹙着,两颊鼓鼓。
他走过去,她从怔忪中醒来,吓了一跳。
“国子学失踪的那个仕子,你你!”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
“是我弟弟。”纪无澜点头。
她吃完东西抹了抹手,不知想到什么,抱膝缩坐在椅子里,容色认真。
“事情过了两年,为何在这个关头,突然想起来找人?”她问。
一个月前,她离开云涧来的京都,这就像是在一团乱麻中先牵出了一根线头,事情接踵而来。
纪无澜始终站着,可见身上的伤是当真没好。
“这两年纪家从未中断过找人,我进入国子学,也并非巧合。”
具体什么巧合,他闭口不说。
“天色已晚,我家中还有人在等着,姑娘要继续坐一会儿?”他含笑道。
迟臻冷哼:“信什么时候给我?”
纪无澜似是很无奈地望了望仰尘,“来日我需要姑娘帮我个忙,或许可以考虑。”
迟臻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臂,“我看起来有那么乐于助人?”她翻了个小白眼道:“黉门巷,最后一家宅子,我就住哪儿,有事先让人送信,我也不是时时有空的。你若是敢骗我……”
纪无澜挑眉道:“怎敢,江南纪家人所共知,姑娘若是不信,你身边的那位王琅大人想必是清楚的。”
“你知道就好。”她眼神凉凉地在他臀股处扫了一眼,弄得纪无澜苦笑不得。
迟臻转过走廊,便看到严湘正站在灯下的楼梯口,与两个美人调笑,那表情好不惬意。
一瞧见她,他恋恋不舍地走过来,话中带着遗憾。
“一个月没见腰腰,她好像把我给忘了,像本公子出手如此阔绰的人,还能忘?”
迟臻不解道:“你在这儿干嘛?”他一进这醉月楼,眼睛都要长到美人身上去了,若不是身边还跟着如意阁的人,怕是早跑去嬉戏一翻了。
还能干什么?等她啊!若不是为了等她,他怎么能狠下心来拒绝腰腰?他本来正美人在怀,喝着小酒,突然有人进来给他带话,说是那女公子刚刚进了一间雅室。
严湘的心就像受到两边拉扯,他不想离开美人,又不敢不理迟臻。他带出来的人,别说出了岔子,就是头发丝少了一根,某人都不会让他好过。
“跟小美人们聊聊天啊!”严湘抖着肩,跟着她一起下楼。
“李三郎他们,还好吧?”
“好啊,为什么不好?本公子给他们美人都点了小娘子作陪,他们突然说要回去温书。急急忙忙地跑了。”那样子就像这次小娘子都是吃人的妖精一样。
想到仕子们的狼狈样子,迟臻乐不可支:“严公子招待十分周到,他们也算是宾至如归。”
得她夸赞,严湘一扬下巴:“那是。若论花钱,没有比本公子更懂的了。”
迟臻回到宅子,发现王、李仕子的情绪都很不好,针对她尤其明显。原来如意阁高层不仅没有把迟臻踢出去,还觉得她此桩委托完成的十分不错,可以被吸纳为正式成员了。不仅没有失宠于高层,还更得人心了,仕子们简直要气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