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辚辚而行,迟臻在心中暗暗数着,今日是她被掳走的第六天,是王琅去云涧的第十四天。她提不起力气,昏昏沉沉,每次睁眼都是马车在赶路。
这两人掳了她后,并没有顺着水路去辽东,窗外的雪越来越薄,不再是沃野千里的平原,地势有了起伏。
会是去哪里呢?她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车外二管家跟卖吃食的店家打探消息。
“店家,前面为何这许多人往回折返呢?”
“嗨!客人是往哪儿去?”
“去西边儿。”
“别管您去哪儿,就在咱们这城里找家客栈住上个十天半个月的,晚了等兰溪道堵着的人都折回来,客房可是早就没了。”
“兰溪道不好走?”
“走不了,雪太大,又塌了半条路,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清不出来。”
车内,迟溪静静听着,心中却没法儿平静,他们要带她去西边儿?到了兰溪道了?
这几年张伦一直在辽东做矿监,带她去西边能去哪儿?
三管家瞧着她垂着眼帘,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慢慢动着,不知道在想什么鬼主意。
“琢磨什么呢?咱们没去辽东,你是不是很惊讶?”
他红色的指甲掩着嘴唇,笑道:“张督主的心思,怎么会让你猜到?其实我倒是希望你别这么乖,何不试试逃跑?我手下没轻没重,你顶多就是个死,若是你到了西北,就你这细皮嫩肉的,怕是扛不住一个月的折磨。”
“老三!”车外的人警告般地呵斥他一句。
“她知道又如何?京都的人就算想追,过了这兰溪道也是鞭长莫及。”
她靠着车壁让自己坐得舒服些,静静听着窗外吵杂的人声。
车外,街上热闹起来,有商贩在向过往的人卖衣裳,说是什么仿天香阁最新的款式绣工,不管是料子还是剪裁,都说的天上有人间无。
三管家撩起窗帘向外看,迟臻也跟着偷眼向外瞧,街上的行人很多,货物琳琅满目,南北皆有。距离兰溪道最近的是兰台镇,应该便是这里了。
“天香阁很有名气?引领京都的潮流?”三管家翘着兰花指,欣赏着刚染好的指甲问她。
迟臻温顺道:“京都内最大的成衣铺子,衣料多,款式也不少。”
不知他们用了什么古怪的东西,她一路都提不起力,声音弱小的跟病入膏肓似得。
三管家拢了拢他大红的袍袖,撇嘴道:“是吗?我就没听说过。”
迟臻低眉顺眼道:“姑姑已经很美了,不需要听过。”
三管家摇着扇子嗤嗤笑着,“你倒是爱说实话。不过呢,坊间对我们七个的评价可并不好,你也听过吧?你怕不怕?”
张伦手下有七个得力爪牙,无恶不作,每个人提到他们恨不得都呸上一口。
迟臻暗暗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声音柔和道:“能被人议论,必然有过人之处,只有那些无足轻重的人才默默无闻,无人谈及。”
他们这种人杀人如麻,还会在乎风评吗?想让她答这种送命题?阿谀奉承讨好巴结在她看来都不算什么,君子气节那一套她又不在乎,她只要活下去。
她要平安见到哥哥和王琅。死在这种人手里,她才不甘心呢。
三管家乐不可支,眼角的细纹堆叠,猩红的嘴咧着相当瘆人。
“迟魏东那个老古板,怎么生出你这么讨人喜的孙女儿?把你弄去西北,我都觉得有点儿舍不得了。”
一路上两人对她表面上看守的并不严,三管家似乎还故意漏破绽,对她逃跑带着隐隐的期待,迟臻都没有动。
她现在身体虚弱得连多说几句话都做不到,怎么逃走?此处离兰溪道不过十几里路的距离,过了兰溪道便可以转向西北。一旦去了西北,当真如水滴如海,从此再没半点踪迹了。
今日已是第十四天,王璇卿如果动作快,应该接了人从云涧往回返了。
兰溪道是个机会,若是她能顺利逃出去,在兰溪道候着王琅,能躲过几日便有生机。
雪再大些,她在心里暗暗乞求着,也希望路没有那么快清理出来,多留一日,她撞上王琅的几率就大了几分。
午后果然又飘起雪来,又陆陆续续有人从兰溪道折返,二管家在城内的客栈要了两间客房暂时住下。
又住了两天,天仍是没放晴,二管家坐不住了,亲自去兰溪道看过后,两人都开始焦虑了。迟臻每日得了空便睡,能吃便吃,偶尔能听到客人们在谈论,似乎道路还要个几日才能清出来。
又过了几日,迟臻发现两人脸上隐隐有了喜气,路通了吗?
她心一沉,现在若想逃,要先解了他们给她吃的药才行。
午后,三管家出去了许久,回来后将一个包袱扔到她面前,“换上,再把自己收拾的利索些,体面点儿。”
迟臻解开包袱,里面是一件三管家同款的红色衣裳,她虽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仍是乖乖换了衣服。
她换好了水红色的绸衣出来,顺手编了个辫子,她肤色白皙穿红色也很是相宜。
三管家满意道:“如何,不错吧?合身又体面。”
二管家摇摇头,皱眉道:“铺子里除了这身,再挑不出其他衣裳了?整得如此艳俗,又不是要嫁人!”
“你懂什么,这是我精挑细选的,红色有什么不好。在她身上扎个洞,血把袍子浸透了都看不出来的。”
“行了!让她收拾收拾。雪有些大,估计还需要两个时辰,我先去城外迎一迎。”
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迟臻便乖巧坐在椅子上,不讨嫌,也不多话。
三管家吩咐人将准备沐浴的热水送上来,见她垂首不语,将脸凑到她面前细细地看。
“我总觉得,你不是这么乖顺的人,又在琢磨什么呢?不管你心里有什么打算,今晚都给我好好地继续装乖。”
迟臻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眸子此时如一泓潭水,明澈生辉。
“要见什么人?”她问。
“猜对啦!晚上好好说话,你是迟魏东的孙女,规矩就不用我教你了吧?大家小姐那一套,你给我好好用上,今晚若是让主子不高兴,你这双眼睛就别要了。”三管家声音格外温柔,话中让人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味道。
“好。只是我身体虚弱,走路都需要人搀扶,怕是礼数不能周全。”
三管家翘着兰花指,挑了挑眉,警告道:“今明两日会解了你身上的药,小心点儿,别给我找麻烦。”
她柔弱地点点头,杏眼眨巴眨巴,看起来弱小又可怜。
小二担了热水进来,迟臻也不扭捏,顶上门开始沐浴。热水让她慢慢放松下来,被掳的这些日子,她每日装得柔弱,整个人都绷着,留意行程路线,寻找任何能逃走的机会。
她将下巴搁在膝上,任嘴唇沾上了水皮儿。今日她听说,兰溪道的路已经通了,一旦过了兰溪道,取道西北,她再想找逃跑的机会就很难了。
不知璇卿现在走到了哪里?她在水里动了动指头,已经恢复了些力气,虽不知晚上要面对什么,起码她不再腿软脚软,算是个天赐的逃跑机会。
洗过澡,她换上了大红的锦袍,梳理好头发后,向三管家要吃的。对方今夜对她格外有耐心,有求必应。
她吃着东西,将窗子推开了条小缝,暗暗向街上打量。
“你干什么?”三管家警惕道。
“透透气,怕屋内的脂粉味道冲了贵人。”她叼着包子秀气地咬着,灯影下纤细柔弱,眸光潋滟让人心生怜惜,可惜三管家从来不懂怜香惜玉,走过去一把将窗子关好。
“别打鬼主意,否则,我就在你这小脸上刻朵花。”
迟臻靠着床头打盹,她自然是不能睡的,已经快子时了,他们说的贵人还没到。
三管家虽没继续给她吃药,也是时刻盯着她。她闭着眼睛做柔弱状,力气已经恢复了八成,只是完全没逃走的机会。
要想办法离开客栈才行。
只要走过这十几里山路,到了兰溪道她想办法藏起来,若是运气好,应该能遇上王琅。
正想着,外面有人叩了叩门。
三管家立刻收起脸上的妖冶浮夸表情,恭敬地过去开了门。
“督主!天寒地冻的,您何苦远道而来,也不急着一两日。”三管家一脸的小心翼翼。
“我明日一早便要进京,过来跟迟家小姐聊几句。”
门敞开了,走进来个穿黑色大麾的人,戴着读书人的四方巾,面容柔和清俊,有股矜贵气质。迟臻打量着他,他慢慢走进来,解下大麾递给身后人,也细细看着迟臻。
屋里人很有眼色地都退了出去。
“迟小姐跟你父亲不大像,眉眼倒是更像你祖父,跟小时候的模样倒是大变。”张伦落座后,低头喝了口茶慢慢道。
“你从前见过我?”
“见过。”张伦微微点头,“九点前,你跟你祖父进京没多久,我第一次出宫采买,见到你们祖孙在西市吃卤羊肠。”
迟臻敛着袖子慢慢走过来,大大方方地坐下,没什么表情地打量他。
眼前人保养得宜,看不出年纪,只嘴角处有些细纹。想到他做过的事,迟臻内心一阵激荡,若是手中有剑……她垂下眼帘,遮住眼中涌动的情绪。
“你与我祖父有仇?”她直来直去地问。
张伦轻笑,摇了摇头,“从未。你祖父是大儒,怎会与我这种人有仇怨?不仅没有仇怨,我刚进宫时,有一次惹出事端,还多亏了迟老帮我讲话。”
“那两年前的舞弊案你为什么要陷害他?”
张伦看着她,心想到底是年轻,虽然极力压着火气,眼里也都是杀气。
他放下杯盏道:“怎么是我陷害他?他不是早早就料到是这个结局?将王琅逐出师门,又跟挚友周辅仁交恶,不都是为了在做最坏的打算?纵然料到身陷死局,亦孤身往矣。”
“他能看不出南北方取仕的问题?北方连年战乱,刚刚平息几年,人心不稳,圣人需要为了安抚北地,科举抡才,怎能让南方仕子将优势全部占尽?只是,你祖父也不能死得其所。他竭力想维持公正公平的科考,结果呢?读书人蝇营狗苟,京都内的风气更差,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圣人心中根本就在意读书人,他们不过只是供驱使的工具罢了。”
迟臻攥着袖子磨了磨牙道:“若不是你一力促成,酷刑诬陷,不会牵连这么多人,仕子们的下场也不会那么惨烈。”
张伦舌头扫了扫牙齿,点头道:“算是吧!我心中有恨,就算死再多的仕子,也难平复这种恨,恨不得大随能倾覆灭国。”
“我现在没能力杀你,只要活着,将来必杀你。”她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