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初八,仕子们便开始准备春闱了,国子学内学风俨然。
春头儿上又下了一场大雪,迟臻想到她藏在竹林里那两本书,边走边问严湘,“那夜仓促,来不及寻地方,就藏在巨石背后的竹根儿处,用些枯叶掩着,怎么会找不到呢?”
严湘还有些瞌睡,过年对他来说十分难捱,他二叔回家昨日才回宫。这些日子他天天大清早的就要爬起来请安,陪着二叔遛弯,吃饭,读书。他夜生活如此丰富的人,都是要玩耍半夜,天天早起简直要了半条命。
“那去问问那送信那送信的老头?他就算看见,也不知道这书的珍贵,大字不识拿书也没用。”严湘打了个呵欠道。
当日迟臻被三管家抓走时也是凑巧,国子学倒夜香的一个老头正巧瞧见了,听了她的话,便试探着找上了严湘,此人也并非是出于什么仁善之心,递了消息后敲了严湘二十两银子去。
靠近国子学北门的一间满是杂物的小院里,一进院子离得老远就能听到鼾声。
“就这儿。”严湘被院儿里推粪小车的味道熏得无法呼吸,嫌弃地捏住了鼻子。
他抬手在门板上敲了敲,里面鼾声震天。他拿出砸门的架势,捶得木门要散架时,终于听到屋内有了动静。
“敲什么敲,阎王催命都没你急。”门被拽开,扑面来的酒气让门外的两人向后站了站。
老头揉了揉眼睛,看清门外的严湘,面上仍是被吵醒的焦躁:“严衙内又找我做什么?该告诉你的都说了。你的面子,还抵不上一两银子!多亏你家祖坟冒青烟,出了个秉笔太监!”
严湘挽起袖子要动手,被迟臻拦住,她笑眯眯上前,拱手道:“屈老,多谢您的救命之恩,得益于您仗义,及时将我的事知会严公子,我此刻才安然无事。”
她将两坛上好的梨花白递过去。
老头弓着腰看了她两眼:“什么屈老?屈是我的名,并非姓氏!竹林里那倒霉鬼是你?你的谢意我当不起,我给这小衙内传话,就是为了敲他些银子。”
虽然说着不要她的谢意,酒还是接了过来。
他掀开封盖闻了闻,眼睛满意地眯了起来。
“老头!我问你,你在竹林里看没看到两本书,就在夫子石那里,我朋友埋的。”
老丈挠了挠飞蓬般的头,白眼一翻,“没瞧见。”
“嘿!当时就只你在那儿,你好好想想。”
迟臻又拱了拱手道:“老人家,那两本书寻常人拿到也没什么用,对仕子们却极为重要。是一位辅导书编的很好的前辈编写,是绝版刊刻,异常珍贵,仕子们若是有幸得其指点,说不定会对春闱有益。”
那老丈冷哼一声:“珍贵?不就是个姓黄的穷酸编写的时文集子?朝廷当日是查禁过的。”
迟臻没想到他识文断字,还知道《京都日抄》,当时因这本书的影响过大,甚至影响了考官出题,祖父和几个阁楼上了奏疏,说是“其板在书坊者,必聚而焚之,以用绝其根柢。其书在民间者,必禁而绝之,以悉投于水火。”
这么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查抄,坊间几乎就见不到黄仕子编的辅导书了。
“那两本书对我十分重要,若您有幸拾得,我愿意赎回。”迟臻乖巧地说。
“赎回?”老丈乜斜着眼睛道:“你出多少?”
“五十两银子。”严湘晃了晃手掌。
老头讽刺地嗤了声,突然问迟臻:“你与这纨绔什么关系?”
“是我的好友,鄙姓迟。”
“迟?”对方突然脸一沉,盯着她的面容仔细瞧,“这国子学祭酒迟魏东,是你什么人?”
迟臻犹豫了一下,认真答:“是我祖父。”
这句话就像是捅了蚂蜂窝,那两坛被他喜爱的梨花白被扔了出来,碎在石板上,酒香满院。
老丈从旁边抄起把扫帚赶着两人,扫帚上的味道让人难忍,两人退出门外,啪地一下门被掩上了。
严湘鼻子被抽了下,怒道:“哎呀,这老头是不是忘了我是国子学一霸的事情了?”
他撸袖子要再去砸门,迟臻扯了扯他的袖子,眼珠滴溜溜转着,这人的态度好奇怪,那两本时文选集或许真在他手里。国子学藏龙卧虎,连个刷马桶的老丈都知道《京都日抄》。
出了门,迟臻搓了搓手道:“欸!你帮我查查这老丈,他是何时到的国子学。”
老觉得他不像是寻常做杂役的。
“小事儿。”严湘抖了抖肩,突然压低声音问:“你有没有觉得,自打咱们出门,就一直有人跟着?”
迟臻艰涩地点点头,悄声问:“你也感觉到了?那就是不是我的错觉了。这些日子只要我出门,就是这样的。”
应该说,自打除夕夜她被美色冲昏了头脑,糊里糊涂地答应了王琅不插手如意阁的事情后,就变成了现在的状况。
严湘偷摸向后扫了一眼,继续问:“是王璇卿的人?”
迟臻无奈点头,这些人除了保护她,估计还有监视的意思。她答应了不再插手如意阁的事情,王琅弄了这些人就是告诫她,要说到做到。
“那咱们的枪手业务还能继续吗?”
“难!你们怕是只能由地上转为地下了,我只能袖手瞧瞧。”
严湘很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被王琅瞧上,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午后,迟臻正在整理徐寿留下的书,就听到小院门上的铃铛响了。
仕子们不方便出入她的院子,有事情便拽门上的铃铛。
秦仕子眼睛瞪得老大,激动道:“春闱主考的人选定了!”
迟臻跟他一起往厅内走,只见严湘拢着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李三郎愁眉不展,纪无澜则悠闲地摇着扇子,享受着美貌侍女刚捧上的茶。
见她进来,严湘道:“主考的人选定了,圣上点了他的老师大学士赵泗和国子学祭酒周辅仁做主考。”
纪无澜见她过来,让侍女端了杯茶放在她身边,迟臻抬眉道:“消息确凿?”
严湘将李仕子挤走,坐在迟臻旁边架着二郎腿道:“十足十。就刚刚,两位主考、八位同考连同监试,下了朝,连家都没回,行礼都不准收拾,就直接被送去贡院给锁起来了。”
李三郎道:“既是锁院开始了,消息应该不是假的。”
为防止会试舞弊,在开考前负责出卷、阅卷的主考官、同考官,人选一经宣布,便要直接入贡院锁院,期间不能与任何人接触,也不能出来,直到会试结束放榜,才得出,为的就是防止舞弊。
迟臻算了算日子,距离二月初九会试第一场考试还有半个月,这次大考的锁院时间并不算长,最长的有锁五十几天的,可见礼部对本次大考准备充足。
她捻起一颗盐渍梅子递进嘴里问:“赵泗是谁?”
纪无澜又让侍女上了几样点心和干果给她配茶,展开折扇解释道:“赵泗是当今圣人曾经的老师,耄耋之年,这几年鲜少出来走动,只偶尔指点翰林院的编撰编修,是位学识渊博的夫子。”
严湘拍着膝盖道:“我跟你们说,之前坊间就有风声放出去,说是这届的主考会是赵泗和周辅仁,果然!这赵泗什么都好,就一样,他喜欢提携同乡的后辈。他是河西籍,他的门生弟子又大部分都是河西籍。你们品一品!”
对于朝中官员的小道消息,他比众人知道的都要多,便讲了他与河西仕子一起拜会赵泗的事,说对方这次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众人拜会他若是不想见便罢了,见了只说了一句话就将人都给赶出来了。
纪无澜摇扇子的手一顿,“哦?说来听听,那些仕子说了什么,这老大人又应对了什么。”
严湘好一番回忆,才磕磕巴巴道:“那些人好像说,夫子此次春闱必持文……”
“文衡?”李三郎道。
“对,就是这话,然后想让他指点指点。结果呢,赵泗大人突然翻脸了,拍了桌子,说什么……于休哉。”他摸着下巴纳闷道:“可是吧,其他人不仅没被吓到,还高兴的很,你们说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纪无澜脸上有几分玩味,摇着扇子慢慢在口中重复道:“于~休~哉!你们休想!可以看做是对仕子的告诫:想让我指点通融,休想!”
他与李三郎对了下眼神,笑得有几分意味深长,“除了这三个字,他竟然什么都没说,其他仕子又暗暗欣喜,这不得不让人多想,怕是还有其他含义。”
迟臻见他二人如此表情,咬着指尖思索片刻道:“通关节?”
“聪明!”纪无澜笑看着她道:“自古以来科场便多的是猫腻,贵者托以财,亲者托以情!请求考官通融照应的招数无非就那几样。”
所谓通关节迟臻也有耳闻,就是考官私下与考生定了暗号、暗语,阅卷的时候只要见到有约定的暗号便让其中选。
严湘顿时眼亮如灯,“那我只要在卷子的行文里写了于休哉,这次要高中了?”
迟臻突然转头问他:“你去那老大人家里做什么?”
“这个,”严湘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二叔不是希望我能考中嘛,我自然也要筹备一番。不光去了他家,主考人选家里我都去过,周辅仁那里我还送了不少字画古玩呢。”
主考如此做派,这届春闱让人有些忧心。
一时间屋内的几人都不言语了,贫寒仕子寒窗苦读,却如何比得过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
若是能把黄仕子请出山,让他编写科举时文的辅导书就好了,起码可以换得个公平。
正想着,厨子老赵挎着菜篮子走进来,扔了封信给李三郎,没看见这一屋子人似的,挎着篮子又出去了。
信是另一个枪手私局的人写来的,邀李三郎去曲江楼,说是有要事相商。
还有不到半个月便是春闱大比之期,如意阁几乎暂停了所有业务,李三郎也要备考,其他几人同样要准备考试。几人的目光落在了迟臻身上,除了李三郎她是宅子里资历最老的,鬼主意又多,但是见客户的话,没人比她更合适。
迟臻见几人瞧她,想到她答应过某人,托着腮笑眯眯地去看纪无澜。
纪无澜倒也不推脱,“我今日无事,陪姑娘去趟曲江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