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备大人躬身施礼,后面跟着的乡民在江岸边呼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迟臻是水神选中的新娘,可以不遵守世俗礼数,没人强迫她跪着。她坐在花轿中,视线中轻纱猎猎飞舞,一大船慢慢靠岸,停稳后,有带刀侍从下船警戒,很快身着鸦青色锦衣的青年在侍卫的拱卫下走下船。就那一个模糊的身影,已够让她内心雀跃的。
王琅!没等到仲麟表兄,等到了师兄!
师兄这里!看这里!水神新娘是全场的中心,他都没好奇心的吗?
迟臻在心里又是蹦又是跳,想引起他的注意。她身体越来越僵硬了,眨下眼都要把动作分解成数段才能完成,说话就更别想了,只有眼珠还活络。
王琅只是寻常应酬,在栈道旁跟守备聊了几句,便打算回船上了。
璇卿!看我看我!他们都跪着只有我坐着,你都不看我一眼吗?
她穿着繁复的大红喜服,盖头只遮了半张脸,露出白皙小巧的下巴和嘴唇,乡民们围着她四散跪着,的确是很显眼。
王琅淡淡瞥了眼软轿中人,守备大人以为有人不跪惹他心中不悦,忙上前一步解释。
“今日是咱们兰溪道水神的祭祀日,这是选中的水神新娘,要代表乡民给水神献上祭祀。被点中做水神新娘,据说就是半神之体,今日不受世俗礼教约束,所以没有按照规矩跪拜,还请大人恕罪。”
王琅点点头,很快转开了目光。
江风呼啸而过,迟臻在心里又是跳脚又是挠头,可现实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守备领着诸位幕僚恭送王琅了。
师兄等等!风从江岸吹向江心,她努力调整着头,再抬一点儿,向后仰一些。
江风已经掀起了盖头的一角,她只需再向左肩歪一歪,头上的盖头就会被吹掉。
可是,王琅并没等她。他已经转身离开,迈上了上船的踏板。
只留给她个决绝冷漠的背影。
迟臻觉得面颊冰冷,难以言表的绝望感涌上心头,不知不觉她眼泪落了下来。
江岸边突起一阵大风,红盖头被卷上半空,引得所有人仰头看去。
已经踏上走板的王琅突觉身后有东西袭来,侧身扬手一接,眉头微蹙,是新娘的盖头。
守备等人也没想到会出这个变故,偷眼看去,那位容色出众的水神新娘依旧静静地坐着,江风虽掀翻了她的盖头,脸上却被人围上了半截红色的珠纱,刚刚是能瞧见下巴,现在是能见到光洁饱满的额头和水灵灵的杏眼。
是个美人!
王琅将盖头交给侍卫,没说什么,转身上船。
便在此时,风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哨音,刺耳,突兀,将所有人的目光扯回到发出声音的人身上。
那位脸上覆着珠纱的新娘,嘴里含着颗珠子用力吹着。
跪在一旁的小秋得了授意,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一把将她嘴里的珠子扯了出来。
饶是如此,那水神新娘被如此对待,依旧是面容平静不动不语,有些让人生疑。
王琅上了船,手在扶栏上轻轻敲打了两下,下面跪着的祭祀仪式的主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想赶紧把这尊大神送走。不成想,王琅在众目睽睽下又踱了下来。
守备一时搞不懂他的意思,只能上前等着吩咐。
王琅下巴一扬,点了点木雕泥塑般的水神新娘,“她是怎么回事?”
负责祭祀仪式的主事额头上都是冷汗,听到他问,叩了头回禀道:“大人有所不知,兰溪道祭祀水神的风俗有百年的历史了,新娘都是水神显灵亲自挑选,被神迹点中的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她此时已经介于神与人之间,待仪式结束就能恢复了。”
以活人祭奠的陋习早就被废止了,因今年的兰溪江发了罕见大水,北山的道士才提议是往年的祭品太过敷衍惹了神怒,原本镇里选的是个贫苦人家的女儿小秋,不过这异乡女子自己撞上了祭祀队伍,又打破了给水神的玉璧,这冥冥中就是神的意思了。
迟臻眨巴着眼睛瞧着,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王琅不喜管闲事,却不会坐视他们草菅人命。她已经黔驴技穷了,他若是还看不出不对劲,那她就去当什么水神新娘好了!
王琅扫了眼江岸上乌泱泱的人,问那守备:“这祭祀仪式,有何特别之处?”
守备自然对活人祭祀的事心头也有些数,不过这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他不想接这个锅,清了清嗓子道:“去将负责护法通神的北山道长请来,给大人讲讲这祭祀,我个中细节也并不清楚。”
很快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道被引到了王琅身前,脸上还带着些慌张。
“张道长,你来细说这祭祀仪式吧,这是京都的新任右都御史王琅大人。”
那道人被王琅的气势震慑,脸皮抽动两下,道:“也、也没甚特别。待会儿水神新娘乘坐江边那红船,带着三牲祭品行到九道拐,就是江心位置,把祭品献给水神,仪式就算结束了。”
如果新娘本身不是祭品的话,的确就这么简单。
王琅神情淡漠地瞥了眼众人捧着的果品,“就拿这些祭祀水神?未免不够恭敬吧?”
守备接话道:“为了不给乡民增加负担,张道长通过神,请示过水神做的安排。”
“哦?”王琅一脸的饶有兴致,“我还从未看过水神祭祀,有这位道长在,说不定还能有幸得见神迹。一起去九道拐吧!”
那道士心里暗暗怨恨这次找的姑娘不听话,竟然惹出事端来了。现在有京都的大人在,怎么将新娘子祭给水神?
大船上突然有个姑娘探出身子问:“这许多人聚着,是有热闹看?”
王琅转头道:“水神祭祀仪式。”
那姑娘手打凉棚,看了看花轿中新娘道:“哇!我还是第一次见水神娶亲,堂兄,若是顺路,我们也去瞧瞧吧!”
在她身边又出现了个披着鹅黄色斗篷的姑娘,两人对祭祀水神都是很有兴致的样女子。
迟臻眯着眼看说话的姑娘,这就是王琅从云涧接回来的堂妹?
离得太远看不清容貌,就这一会儿两人已经下了船,围在王琅身边欢快地说着什么。
王璇卿低头耐心地说着话,很快带着两人上了船。
那位张道长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刚要走,就有挎着刀的侍卫来传话。
“今日风大,你们那小船要载祭品又要坐人,太挤了。你、你,还有那位水神新娘,大人恩准你们上大船。”
张道人跟那主事晃着脑袋拒绝,“不不不,我们身份微贱,坐红船便好。”
那侍卫不耐烦地压着刀柄,眼睛一横,两人面如土色,只得跟着上船。
水神新娘身份尊贵,侍卫特许几个壮汉将花轿抬上船,小秋跟过来扶迟臻时,手抖得厉害。
王家的游船又大又气派,就算一时涌上来这二十几个人,也丝毫不显得局促。
九道拐在兰溪江的上游,水道曲折暗流很多,那里也有座水神阁,祭品扔在江心从未浮起来。
上了船后,迟臻仍是不能说话,只能微微转头,盯着凭栏远望的王琅。他背对着她,正与身边的鹅黄色裙衫的姑娘讲话。迟臻暗恨自己不争气啊,都什么时候了,她都变成祭品了,不赶紧想着保命,还管他跟其他女子看雪看江流?
她心底的酸涩像是揭了盖子的老陈醋罐,原来他私下跟其他女子相处是这个样子的,说什么大年初一要带她去看灯,他这么边走边玩,除夕能赶回京都才怪。
自打上船,王琅一眼都没瞧过她。
若说那两个姑娘比自己美,迟臻是不服气的。她今日被盛装打扮过,蛾眉轻扫,唇若点樱,虽半遮了面,这朦朦胧胧的神秘感才更引人好奇不是吗?可王琅多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看够了沿岸风景,鹅黄色衣衫的女孩取了只纸鸢出来,江上风大,她一直放不起来。王琅便在旁边帮她,两人拽着一根线,看着纸鸢慢慢飘起来,女孩激动地蹦蹦跳跳。
“堂哥再高一点!”
那纸鸢就在迟臻头上飘来飘去,她抬不了头,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满脸的惬意。
待那女孩玩腻了,王琅陪着她回了厅内。迟臻吹着冷风磨了磨牙,她发现自己的脖子能动了。
一旁张道士和祭祀主事正商量着要怎么办,总不能当着右督察御史的面把人扔进江里,水神新娘跟木雕泥塑一般,一会儿要怎么敬献祭品?
祭祀主事倒是铁了心,水神神权在乡民中的威信不容质疑,既然水神新娘是天选的缘分,就必须将她扔进江里,否则水神翻后账怎么办?
迟臻心里气得要命,什么天选缘分,她总怀疑那玉璧根本不是她扔出去的,他们又暗中使坏,她现在身体还僵着呢。
王琅并不急着赶路,船行得很慢,快到正午时分才到了九道拐。
张道人跟主事商量好了,待会的祭祀仪式是要在小船上进行的,到时候找个机会把人扔进江里就行了,此处暗流多,人扔下去瞬间便卷入水底,施救都来不及。
就用水神新娘献身的那套说辞,死人还能告状不成?
定好了计策,张道人让侍卫去通禀,说是祭祀的最佳位置到了,时辰也刚刚好,他们这就叫小船靠过来。贵人们在舱内就能看到祭祀仪式,他还需做个法式禀告水神。
侍卫去了不久,王琅走了出来,他那两个堂妹并未跟着。
“大人,船在此处岸边停靠便可,上面便是水神阁,我们做什么他老人家都能瞧见的,我这就领着水神新娘投放祭品去了。”
他离她很近,迟臻能清楚瞧见他唇角冷峻的弧线,闻到他身上沾染的酒香,原来刚刚他是在舱内与两个美人喝酒玩乐呢。
王琅似乎心情不错,问那道士:“这便开始?”
张道人恭敬道:“是是!时辰到了,我这便作法告知水神,请神明享用祭品。况且水神新娘在此,敬奉之心更诚。”
王琅点点头,视线终于落在了身着大红嫁衣的新娘身上,“这便是水神新娘?”
话中似有挑剔之意。
“是是!是水神显了神迹自己选中的新娘。”他生怕这位贵人再说什么新娘不够美,不足以做新娘的话来。
“你们这些人,都能通神?”
这话把张道人问愣了,小心翼翼答道:“要贫道先施降神术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