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下来，两人选了家食肆歇脚吃东西。小酒馆里人不少，有些一看穿戴就是外地来的读书人，杯酒下肚指点江山，踌躇满志，觉得仕途充满希望。
会试三年一考，取仕历年最多不过三百人，当中的世家子弟、官宦弟子要占去一半，又有各种请托、通关节的人，所剩名额寥寥无几。
仕子们寒窗苦读十几年，贫寒之家需要举全家之力供养，若能公正公允取仕便罢了，若是再有舞弊，怕是要寒了这天下读书人的心。
迟臻喝了杯茶，双手托腮盯着盘子里的鱼发神。
严湘郁闷道：“这黄老头不肯帮咱们怎么办？离会试可没几天了。他这两年就知道喝大酒，不知脑子是否清醒，两年前那么大的事情竟然不知道。”
迟臻抿了抿嘴，指头在桌上划着。她倒是不担心黄仕子这两年荒废了，他那屋子里可谓是家徒四壁，书却堆得老高，她随手翻过两本，皆是满满的批注。
这种人不为名利所动，要怎么说服他呢？
夜里，如意阁又在一起开了次小会，迟臻将黄仕子的事情说了。谁都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黄仕子竟然就藏在国子学内，众人反应略有不同。
梁仕子从前一直在良洲府学，没见识过黄仕子的厉害，觉得大家把一个考了几次都没中进士的老头抬得太高。
李三郎摇头道：“那是你没见过他的厉害，世间就有这种奇人，将考官心理摸得清楚，记忆超群，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你想想看，能让国子学祭酒上奏疏取缔的书，影响有多深广。”
朝廷查抄黄仕子的书时，说的是怕影响仕子们的学业，不求正道而走偏门，因为此书而荒废四书五经，自然也有些其他原因。礼部的几位大人看了此书，都觉得头疼，让考官到了出题都觉得为难，生怕跟黄仕子的辅导书撞上的地步，不得不查抄。
严湘手里盘着核桃，抖着腿道：“就算他编书再厉害，不肯帮我们也没有个毛用啊。”
他指了指自己被黄仕子打过的红鼻头给众人看。
李三郎也点头：“听说此人桀骜孤僻，性情古怪的很，很是难相处，他打定了主意怕是很难更改。”
几人在一旁议论，迟臻默不作声地嗑瓜子。她在王琅府上还得了消息，这黄仕子之所以要离开京都，是因先前得罪了张伦的爪牙，被打断了腿险些将命都丢了，不知是什么机缘，却留在国子学做了杂役。
这算是忍辱负重了吧？从京都大小书肆老板众星捧月般的人物，到如今只能在国子学倒夜香，明明有离京的机会，却一定要留下来，他必定有所图啊！
夜深了，窗外树枝被风摇曳，窗纸上的影子晃来晃去。她掸了掸裙子上的瓜子皮，秀眉舒展，伸了个懒腰道：“那就这么办吧！他只是个老人家，也不用怎么准备。”
等等！怎么办？众人齐齐望着她。
她被严湘拦住，惊讶道：“不是你们说的，要劫持他，然后慢慢转变他，让他转变心意的吗？我觉得这个方法很好，就这么办吧！”
梁仕子眼睛瞪得溜圆：“我我……我只是设想。”
人是那么随便好劫持的？这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如意阁的事情还没洗脱，数罪并罚吗？
迟臻活动了下脖子，把心里的盘算说出来：“诸位好好休息，明晚动手好了。北门申时初就会关闭，不能走北门，走东南角的小门最合适。”
那时候天刚黑，明天是米店往厨房送米结算的日子，逮到人后混在人群里跟着一起离开。
第二日，天色暗下来前，一辆马车停在了国子学外东南角的大榆树下。
三道人影向着黄仕子居住的小院走过来。
院墙下，纪无澜柔声道：“我与严公子进去便可。”
迟臻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包花生，不忘提点：“别伤了黄老先生。”
老头倔强的很，将来出去了也不好哄。
天色彻底暗下来，院门插着，透出屋内昏黄的灯光。
纪无澜向严湘使了个眼色，两人手脚麻利地翻墙进了院子。不成想，脚刚落地，一只狗就蹿了过来，冲着两人狂叫。严湘唬得蹭蹭往回跑，骑坐在围墙上向下看，好在纪无澜反应快，几乎是瞬息间叫声便停了。
“我特别怕狗。”严湘讪讪向她解释，又跳下去跟纪无澜一起往屋子里走。
院子里有三间屋子，此时有两间房亮着灯，独王仕子的那间黑着，屋内鼾声如雷。
严湘认准屋子，纪无澜敲开门，两人潜进去。发出鼾声的人睡得正熟，黑乎乎的也瞧不清面孔。严湘将布口袋一抖落，把人往布口袋里一装，两人抬起来便走。
迟臻正在门外站着，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事情办好了。
她撒了把花生壳在雪上，将没吃完的包好，头前带路往东南的小门走。
就算如此折腾，被扛着的人鼾声都没停过。两人把黄仕子放上推米粮的小车，一路走一路的呼噜声太引人注意，严湘往布口袋上泼了一瓢水，呼噜声倒是没了，人也没醒，嘟囔着翻了个身继续睡。
“等等！”迟臻抱着肩道：“黄仕子左腿有伤，脚时常在地上拖着，鞋子比右脚显得旧。你瞧这人，这两只鞋根本没什么区别，这是黄仕子吗？”
严湘反问道：“就是在他屋里床上直接逮的人，还能错吗？”
等将布口袋扒下来一瞧，还当真是搞错了。这人看起来应该也是做粗使的，不知怎么就睡在黄仕子的房间里。
严湘也傻了，黑灯瞎火的老头长得都差不多，谁能想当真会逮错人呢。
仨人又推着小车回去，好容易把人扛回原位，屋里的灯突然亮。
灯下，黄仕子处变不惊地看着两人，嘴角讽刺地撇着。
“你们就是这么个礼贤下士的态度？我……”他话音一停，讶异地转头，看了眼刚刚给了他一手刀的严湘，不甘心地晕了过去。
“就是这老头，这次不会错了。”严湘抚了抚掌心，向纪无澜道。
对方似是知道他们会来，纪无澜微微动了动眉。此时不容多想，抬起人蹭蹭出了屋子，将人放到小车上往外走。
东南角门处结算了米粮钱的人正推车出去，三人跟在后面出了国子学。
今夜夜色很好，明月高悬，迟臻最后一个上车。车轮碾雪而过，独特的响声让人觉得内心平静。
李三郎见众人平安出来，舒了口气，赶着车往黉门巷走。虽说往日如意阁干的也不是什么正经营生，如此这般掳人还是第一次。
宵禁已然开始，众人没敢走大路，挑了条僻静巷子走。
车内严湘正夸张地将他从前被狗撵的糗事，李三郎跟着大伙一起笑着，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迎面来了一队衙役，锁了两个读书人模样的人，避无可避。
李三郎抽了口冷气，手里的缰绳差点都握不住了。
怕什么来什么，生平就劫了这么一次人，干次出格的事儿，就撞在衙差手里了。
前程功名算是交代了！
“停车！前面是什么人？宵禁禁行，尔等敢罔顾法纪？”为首的衙差手在刀柄上一压，厉声喝道。
几个衙役迅速围过来，把路给截断了。
“车上人，速速下来！”
李三郎如木雕泥塑般，对方说了两遍他都没动。
“三哥？什么事？怎么不走了？”轻柔的女声自帘子后传来。
“咱们正遇上办差的大人了。人家拦住咱们不让走了。”李三郎麻木毫无感情地复述着。
“哦？我们又没做违法乱纪的事，为什么不能走？”
衙差哼了一声，冷道：“车内人听着，现在已是戌时三刻，宵禁开始后行人不得在街上逗留。”
帘内，有叹息声传出，口气哀婉道：“哦！诸位可知，曲江楼已打烊半个时辰了。”
曲江楼跟这儿有什么干系？打不打烊跟她违反宵禁条例有什么关系？
帘内，轻柔的女声又响起：“都察院的王琅大人近来忙于公务，没时间见我。我去了公署几次都没见到他，幸得今日他想起，要我在曲江楼等他，可是……”
说到此处，她吸了半口气，停顿片刻，带着哽咽声，一字一字极尽委屈道：“我一直等啊等，等到曲江楼人都走尽了，熄灯打烊，又枯等半个时辰，也没能能到他。”
众衙差脸上的表情各异，震惊、疑惑、难以置信。王琅对女子的态度是出了名的冷漠，这种事他经常干。
“我……我就是想赶去太傅府，想当面问问他……为什么对我如此无情。”凄凄切切的声音让人心生怜意。
“宵禁后，禁止夜间外出。”衙差为难道。
“我没有外出。我被王琅耽搁，一直就在外面。我要去太傅府，请几位行个方便……”
“好！你这便跟我回去。”衙役簇拥着的小轿，轿帘一掀，鸦青色的人影从当中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