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七,春和日暖,仕子们进贡院前的最后一日。
小院里的条桌上,齐齐整整地摆着如意阁众人“出征”贡院的用品。
每人一只考篮,一只藤箱,迟臻检点要带入贡院的物件,喊一声“高中”。因进了贡院要经历三场考试,仕子们要在场内待九日,需要准备的东西便格外精细。
藤箱里放的是被褥、枕垫、号帘、灯盏、鸡鸣炉,并一些小点心和菜肴。考篮里是各种笔墨纸砚和稿纸、浆糊、挖补刀。每个人的东西都细致检点一翻,迟臻让人准备晚饭。
今夜仕子们要早早入睡,明天三更就要动身去贡院点名。
晚饭时,如意阁众人围坐一桌,除迟臻外,其余人都要应考。
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凝重,尤其是严湘,他自己虽不在意考试的名次,却答应过离世的王仕子,会认真考一次。
李三郎等人沉默则是因为紧张,今次官宦子弟参考比历届都多,还有富商豪门子弟,公平选才虽然每个人都挂在嘴上,但是如意阁的老本行就是作弊,考试中有多少门道他们比谁都懂。
迟臻笑眯眯地敲了敲汤碗道:“以水代酒,遥祝各位都能榜上有名,不负十数载寂寥,纸佳墨利,蟾宫折桂。各位考中后可就是老爷了,将来我若是惹事,请老爷们看在同是如意阁成员的份儿上,多多照拂。”
众人端碗时,脸上已有了笑意。
“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舞弊案里受牵连的亲人争口气。”李三郎道。
见众人如此严肃,严湘一拍桌子:“都别太担心,贡院考试的程序我熟。就算倒霉被抓不能考试,还可以把考篮、藤箱什么的卖给其他人嘛!”
众人一起向他丢鸡骨头。
“此次赴考,不为功名,只是占一名额。”纪无澜道,就像是严湘常挂在嘴边的,若让那些草包纨绔费劲心机考中,不如是他,起码他有良知底线。
二月初八,京都内数万仕子进场。
贡院寅时点名,仕子们按照事先贴在墙上的名录,分东西四门点名入内。几万仕子同时应考,点名时又被分作了数拨。
贡院门前立有高竹竿,点第一拨仕子的名,便悬挂一盏灯。进入考场前,仕子们要解衣脱鞋接受严格搜检,糕点都要切开,以防怀挟。
外面天还黑着,如意阁众人已起了床,出门便见到了一身红衣的迟臻,后面跟着穿着红衣的厨子、马夫、暗卫数人。
迟臻兴奋地挥了挥手里的小旗子,“誓夺魁首,舍我其谁!”
她一个眼神,左边的厨子和马夫横幅一拉,鲜红的大字迎风招展,齐齐喊道:“十年磨剑,贡院试锋,蟾宫折桂,杏榜题名!”
她又一挥手,两个暗卫甩开大旗:“进场留后路,出场是绝路!”
“今朝坚忍搏风浪,明日昂首做卿相!”
秦仕子吓得呵欠都没打完,揉着眼睛道:“这、这是做什么?”
迟臻激动道:“送考啊!我终于有机会送考了!”
王琅进贡院的时候,她还小根本轮不到她送考,等她长大了,基本该考中的都中了,没人能送考了。
李三郎要去拿考篮,被她拦住了,“我们来!”
厨子马夫一拥而上,将东西抢过来抱着。
“是不是太隆重了?”这阵仗有点招摇啊,李三郎扶额无奈地想。
“怎么会呢?咱们院子里人少,你看都没有吹奏班子。”
“……这样就很好了,咱们出发吧!”
送考的队伍扛着横幅,挥着小旗,浩浩荡荡往贡院走,引得等待点名的仕子们竞相回头看。
贡院最外一道门被称为“龙门”,仕子们在此接受点名识认。迟臻的送考小队也只能送到此处,进了贡院的门,不到考试结束不能出来。
如意阁几人接受了搜身,随着其他仕子进了贡院准备考试。
天亮起来后,秦仕子领了试卷正找自己的号舍,冷不防一人撞得他一个趔趄,考篮脱手摔在地上。
他放了藤箱,手忙脚乱地去收拾地上的笔墨,一只脚踩在了笔杆上。
对方毫无歉意地道:“嚯哟!撞到了个人。你看什么看?”
那人穿着绸衫,新缎靴,满脸的骄纵。
“劳驾挪挪脚,你踩了我的笔。”秦仕子愠怒,没好气道。
“哦!我说这贡院的地砖怎么这么硌人。”他脚一用力,靴子再抬起时,露出被踩断的笔杆。
“断了?你这进贡院考试也不备支好笔?穷酸!”
秦仕子握着被踩断的笔杆脸色铁青,他已看出对方是故意找茬,只是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这富家公子。
来往寻找号舍的仕子们只是冷眼旁观,后面有维持秩序的兵役吼着:“不许停留!不得交头接耳,速速找到对应的号舍坐好。”
那人哼了声,一脚踢翻梁仕子的藤箱道:“就你这种贱民,给你多少次机会也一样的考不中,你那死鬼哥哥不是这么咽气的吗?”
梁仕子眼角发红,扔了考篮扑过去就打,被旁边的两人架住了。
“蝼蚁便是蝼蚁,能与本公子同场考试你都是祖上积德。”
场内的兵役很快过来查看此处的骚动,将中驱散赶回各自的号舍。
两人分开之际,那人傲慢道:“且叫你这穷酸瞧瞧,本公子如何高中!”
待那公子走入对面的号舍,一旁有人低声道:“他乃云阳王府上公子,何苦跟他斗气。”
进入贡院后,纪无澜便觉察出有人在窥探他,对方鬼鬼祟祟想使坏,几次都被他避开了。
酉时二刻,天已经黑透了,未作答完的考生可以向监考申请三支蜡烛继续答题,纪无澜已经写好考卷,有人却趁着取蜡烛的机会,想要用墨污了他的试卷,他早起了提防之心,此人见没成功,狠狠瞪了他几眼。
纪家人讲究和气生财,他鲜少与人结怨,尤其是这人他半点儿印象都没有,说明对方并非冲着他。是因为如意阁?
他于功名并不上心,不知如意阁其他几位境遇如何,李三郎等人整日苦读,若因有人作梗未能考中,怕是会想不开。
如他所料,李三郎本已写好试卷,却突生变故,一名仕子出来交卷时,“不小心”打翻了他的灯盏,试卷中央就这么被烧糊了一片,他颓然地伏在桌上,其他人说什么都听不到了。
将仕子们送进贡院,迟臻安顿了黄仕子,想起已经有几日没见着王琅了。
文社讽议舞弊案的事情闹得有些大,现在随便在街上拉住一个买菜的大婶,对方都能跟你明明白白地道明张伦的底细,说说当年舞弊案的内幕。
这波议论来得又急又猛,幕后推手是谁,迟臻都不用猜。
屋外已经掌灯了,迟臻见书房内仍有人在,轻声问小五:“还在议事?”
对方点点头。
王琅自下值回府后,一刻不得闲,不停有人捧着宗卷出入书房。
“还是因文社的事?”
小五再点头:“公子今日又被东宫叫去训斥了。”
挨了训斥,定是因为办事不利,没能迅速压制谣言传播。
“公子已连着几日睡了不足两个时辰,这届读书人不让人省心,文社的仕子闹得厉害,贡院里耍手段的也不在少数。”
迟臻将汤水交给小五,自己沿着小径慢慢溜达,又陷入了两难境地。一边是要借着舆论洗怨脱罪的兄长,一边是要维持天家颜面要平息谣言的王琅。
她好难啊!
书房内,王琅瞧了眼碗内的汤水,放了手里的卷宗。
“人呢?”这是臻臻指定糖水,她向来只会做这一种。
小五道:“刚走,许是迟公子太能惹事,她心里愧疚不想进来吧!”
王琅起身疾步追出来,月色下荷塘闪着银光,他从后面追上来。
“我人在这儿,你急着去哪儿?”
被他勾住腰带,迟臻转身,带着重重的鼻音笑道:“我在窗口瞧过了,就不搅你了。”
他将她拉近些,细细看着,“哭了?怕你哥哥落在我手里,被我整治?”
她吸了吸鼻子,头抵着他的胸口道:“你别小看我兄长,他想做的事,一定都会做成的。”
就是知道兄长的能耐,也了解王琅,她才如此纠结。太子监国,对舞弊案的态度暧昧不明,张伦甚至还逃回辽东继续去做他的税监了。大哥是铁了心要翻案的,王琅受命于太子,一定不会允许翻案。
王琅将她按进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道:“你要多给自己的夫君一些信任。”
“你可别用这种话刺激我哥。”
王琅挑眉道:“就是为了顺利成亲,我是不是也该敲打敲打迟誉?”
她捉住在她腰上缓缓移动的手,警告道:“我哥很记仇的。奇怪,这两日他都不在,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让她忧心的是,迟家老宅的门又被封了。
王琅看着她愁苦,心里叹气,他倒是知道迟誉的下落,此刻都察院大牢应是开始提供牢饭了,迟誉倒是随遇而安,给什么吃什么。
三日前,张伦吩咐手下人状告迟誉杀人害命,埋尸处就在迟府后花园,尸骨已经被挖出来了。刑部来拿人前,迟誉先一步来都察院投案自首来了。
两年前为了抢夺供春瓶诬陷迟魏东,张伦的手下百般寻找纪端,纪端他一个文弱书生对付不了尾随的杀手,被逼得走投无路下进了迟府。
迟誉斩草除根除掉了尾随而来的杀手,将纪端送出府藏匿。只是抄家来得太快,他就将杀手埋在了后园,不成想此事被张伦查出来了,此刻突然发难。
迟誉投案,持了状子来都察院,等于又将棘手的问题抛给了王琅。
都察院并不受理一般寻常案件,却要接受有重大冤屈者的“直诉”,案情重大可直达天听。迟誉此次却没提什么彻查舞弊案,而是要求王琅审一审这因供春瓶而起的劫杀案。
王琅提审他时,迟誉极为配合,丝毫不提景正十六年的事,不提蒙冤受屈,只说江南纪家二公子纪端如何受人迫害,他见义勇为除掉了杀手,保全了供春瓶之事。
人人皆知供春瓶乃舞弊案物证,纪端是揭发迟魏东舞弊案的人证,这案子要怎么审,卷宗要怎么写都让王琅头疼。
月色很好,两人在花园内走了走,王琅扣着她的掌心道:“如意阁什么时候开始卖书了?”
想到黄仕子,迟臻突然笑了,“黄仕子跟我祖父还有点儿像呢!老先生将坊间流行的房稿文选收集起来,看一本撕一本,其余被人热捧的行卷和社稿集他也瞧不上。改日带一本给你瞧瞧,李三郎他们觉得辅以此书,这回一定能考中。”
夜风中有泥土解冻的味道,有情人相对,风也缱绻。
“臻臻,我要在公署住几日。”王琅声音低醇,含着无尽情义。
“哦?当真是住公署?别不是要方便私会其他小娘子吧?”她狡黠地眯着眼啧啧两声,“能让都察院的二当家连家都顾不得回,那要什么样的大案?”
王琅在她指尖咬了一口,挑眉道:“有急事,让人递条子。”
“噢!”她不满地将手藏在身后。
“我给你的玉佩呢?”
“那么贵重的东西,我总不好天天挂在身上啊,自然是妥帖收着。”她用细白的指头戳戳他的胸口,“那我送你的木雕呢?也没见你整日揣着呀!”
王琅将她送到府门前,目送她上了车,脸上的笑意淡了。
“云涧那边安排的如何了?”王琅盯着黑暗处的虚空问。
“大人请放心,若有变故,老太妃答应会护佑姑娘。”
王琅点头:“要兰溪道安插的人准备吧。你留下,春闱后若我出了事,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话,不接任何人的令,长姐也不行!直接护送她去云涧。”
小五还要说什么,被王琅一个眼神给止住了。
“备车吧!”
将迟誉扔在牢里他始终不能放心,南北榜之争牵涉到朝堂内官员的派系之争,众人心里各有小算盘,都在观望,多少双手都想伸进都察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