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三章 为含冤仕子正名
程饭饭2020-06-29 20:584,360

  夜里风大,从窗棂钻进来,灯火摇曳。

  贡院内,主考所在的院子离仕子们的号舍并不很远,夜里仕子发泄的嚎哭声会隐隐约约飘进院子里,那是自觉考得不如意的考生绝望的喊声。

  这种事并不罕见,一进贡院,九天三场的考试不仅考仕子的学识,也考验人的心性。号舍内狭窄简陋,答题、用饭、就寝、如厕都在这方寸之间,若是老天爷不照顾,赶上特别冷的时候,仕子们连笔都提不住,前朝还发生过仕子活活冻死在号舍内的事。

  如此艰苦的环境下,还要答出精彩的卷子,心性不坚定者根本坚持不下来。每届春闱都有疯了的仕子,有些更极端的在号舍内自缢。

  开考后,贡院的大门一关,不到考试结束不会放人出去。

  第一场结束后,外帘官按照程序收了卷子,分派到各处糊名,为了防止考官和考生舞弊,收上来的试卷要用朱笔重新誊写后交到十八房同考官手里批阅。同考官分房阅卷,只能阅览自己一房中考生的卷子,不得参看调阅其他同考官的卷子,若有质量上佳者,推荐给主考定夺是弃还是取。

  周辅仁站在窗前,听着外面的风声呼号,背着手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身材高大健硕不似文官,这两年背有些驼了,鬓角斑白,过分的严肃脸孔让人觉得有些凶。

  “大人,您这几日都睡不好,就别喝茶了。”长随在他身后劝道。

  “第一场结束了?”他已经听到了考试终止的钟声。

  “是!这天儿不大好,希望不要下雨,否则仕子们又要受苦了。”

  “李大人呢?”

  “正跟提调大人在内帘门口说事情。”

  周辅仁冷哼了一声,法条里有明文规定,进了贡院后,为防止舞弊,内帘的考官与外帘的监临、提调等人不得往来。若有要事相商,要有三位以上内帘考官同时在场。

  “这届仕子的苦,怕可不单单苦在天气上。”他突然将手里的书甩在桌上道。

  会试的主考官有两位,除周辅仁外,另一位是当今圣人的老师,很有声望的李大人。只是锁院命题这些日子,这李大人暗中可没少与外面往来。阅卷的十八房同考官,有三位是他的门生,还有几位跟他私交甚笃,推荐什么样的考卷,可谓是把控在李大人手里。

  “春闱一结束,他又有吃不完的谢师宴了。哼!”

  长随谨慎地瞧了瞧外面,将门窗关好。

  “大人这边儿也能选出俊彦来!十八房同考,他也做不到一手遮天。”

  周辅仁颓然坐在椅子里,沉默了片刻问:“迟冰溪被下狱了?”

  “是!有人告发迟公子杀人害命,在后花园里把那人的骸骨给挖出来了。”

  周辅仁拍了拍膝盖道:“就算张伦的人不去告发他,冰溪早晚也会投案的。他这是在逼璇卿,逼太子。他以为认证物证俱在,就能翻案了?孝为百行之首,太子是储君,圣人久病不愈,太子又是侍疾又是祈愿,此时他怎会去碰当年的舞弊案?迟冰溪以为从安南带回来两个人,证明了张伦的身份,冤情就能大白?哪有如此简单!不够!远远不够!”

  他头疼发作,摆手让长随离开。想到今日会试的情景,又想到老友迟魏东为了维护科举公平,明知景正帝意图收服北地人心,仍是执意点了有真才实学的南方仕子上榜,老来还落得如此下场,当真是让人心寒。

  迟冰溪这家伙也像极了他祖父,再这么闹下去,小子人头怕要不保了。

  第一场的试卷收上来后,优秀的朱卷由房考选出举荐给两位主考大人,周辅仁跟李大人就一张试卷分歧巨大,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当着诸位同考官的面儿吵了起来。

  李大人执意认为,此卷文辞出众应该点为甲等。

  “我不同意!”周辅仁忍了这两日,再憋不住了,“此卷区区乙等末流,配得上老大人如此抬举?不过只是文辞通顺,若是以为此标准,那我这里有百十份卷子都能列入甲等!”

  “周大人说的那百十份卷子,莫不是王大人选出推荐给你的?你二人乃同年,交情深厚,您举荐他做同考官,自然也觉得他推荐的试卷上佳。”李大人身后一人道。

  周辅仁两步走过去,盯着那人瞧,厉声逼声:“我当是谁,刘大人!凡内外入场官, 有家族子弟及翁婿入试者, 皆应回避!你侄儿既然今科应考,你为何不回避?”

  他声音本大,此时气势极盛声如洪钟,吓得那刘大人险些站不稳,红着脸梗着脖子半句话都答不出。

  “周大人,我们还是言归正传,说此张考卷。我赞同李大人的看法,此卷理趣精深,气格昌达,哪怕是点为贡元都并不为过!”

  “不为过?”周辅仁背着手走到说话那人面前,他身量高大,瞧屋内各位同考皆是俯视,加上他面相凶气十足,总给人咄咄逼人之感。

  周辅仁拿起那张试卷瞧瞧,“这卷子上的小章是许大人一房的,理应由他评判,你逾矩干预其他试卷评阅,要知道考官入闱场,各阅所分卷,人不得数往来,卷不得变易!你为何要评阅许大人那房的卷子?”

  那人吓得面如土色,律法是如此规定没错,不过考官自然都想提携自己的门生,彼此之间私下交换试卷批阅是默许的,但此事若摆到台面上来说,便有舞弊嫌疑。

  景正十六年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众人对舞弊二字都格外敏感。

  “下官、下官只是刚刚在李大人手里匆匆一阅。”

  “匆匆一阅?那你就能说得出什么精纯典雅, 独超众作?放屁!臭不可闻!”

  “罢了!不过就是一张试卷,周大人何必如此?昨日黜落你点中的试卷,并非因老夫私心,而是他在策论中引用的一条为谬误杂书。”李大人道。

  争到最后,虽是周辅仁占了上风,李大人那边人多势众,最终闹了个不欢而散。

  回到房间,周辅仁接过长随递过来的茶,面色仍不好。

  “大人何苦跟他们置气?李大人门生众多,就算您此番赢了,下一场他们一定会推荐个他们看中的做贡元的。”

  周辅仁叹了口气,置气吗?并非!他有过目难忘之能,十八房阅卷官呈上来的卷子他看过就能默出来,这两日李大人那边极力举荐的试卷他认真瞧过,并无特殊出彩之处,只是篇首篇尾皆喜用“于休哉”三字。科场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周辅仁冷笑,惯用的手法罢了!

  只是料想不到他们竟然如此明目张胆,此番不知要多少有真才实学的人落榜。历届春闱都要选资历声望位高权重的考官阅卷,让仕子们觉得衡文过程必然是公正公平的,而此番公正公平不过只是奢望罢了。

  想到狱中的迟冰溪,他觉得头更疼了。

  “罢了!迟冰溪的分量不够,便再加个老夫吧!”

  三更已过,周辅仁屋内的灯还亮着,他端坐在桌前,似是将困扰他的难题都想通了,落笔处墨字连绵落在纸上。

  贡院开考的第三日。

  王琅一夜未睡,审完了人犯刚踏进都察院公署,便有人跟上来低低向他汇报一句,姜头儿来了。

  王琅点点头,早该来了,捱到此时才来找他,姜铎也有自己的考虑的。

  都察院领纠察之职,纠劾百官,辨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一把手和二把手同时出现在公署的情况很少见。

  王琅还没进门,守在屋外的下人便大声问候见礼,意在提醒屋内人,此间主人回来了。

  他负手走进去,只见姜铎翘着二郎腿,手里捧着本宗卷正在翻着。

  “璇卿回来了?这两年前舞弊案的卷宗,你怎么又翻出来了?”

  他拿脚踢了踢地上满满两筐,眼角的笑纹堆起,“堆在柜子里吃灰,竟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听说你这几日都在狱中?寻常案子让下面人接了就算了,何苦自己跑到那种地方去。”

  王琅接了帕子擦擦手,杯盖轻轻撇着水面儿,“事情比想象中牵扯的深,便想着做细致些,总不好太过匆忙,惹得物议沸腾。”

  姜铎没什么耐心地把卷宗扔回去,抚了抚手道:“璇卿啊,孝为纲常之首。现如今太子殿下又要监国又要侍疾,百官看在眼里无不感佩,身为臣子理应为太子分忧,你手里办的那桩后花园埋尸案,不如早些结了?”

  王琅呷了口茶,斜睇着他,淡然道:“请姜大人示下,要如何结案?纪端、供春瓶、张伦、迟誉,苦主、嫌犯、主谋都与当年的案子有莫大牵扯,结案文书我要怎么写?”

  姜铎故作为难地啧啧两声:“拖下去总不是个办法,这个迟冰溪真是不让人省心,他前脚来投案,后脚就开始有读书人集结请愿,要求重查当年的案子,这个当口当真是不合时宜啊!添乱!”

  王琅点头,“大人说的是。下官也想着,若是匆匆结案,是不是会引起民意汹涌,这才调了两年前的卷宗,不眠不休,目前也只看了十分之一二。”

  正值晌午,姜铎道:“边吃边聊吧!这案子说复杂也并不复杂,我跟你分析分析。”

  两人换了便服出来,刚出了都察院的大门,轿子突然停了,外面有人喊着什么。

  “怎么回事?”姜铎问。

  “大人,前面有个读书人当街拦轿喊冤。”

  虽然朝廷颁布了“直诉”制度,让有重大冤情的民众可以越级到都察院上诉,但也不是谁都能拦轿喊冤的,若是都来效仿,那都察院众人还办不办正事了?今日这人若说不出正当理由,不死也要脱层皮。

  “有何冤屈?要他先去有司衙门按程序递状子。”姜铎道。

  “他……他说别的有司衙门都管不了此事,说……说景正十六年的会试舞弊案有冤情。”

  姜铎脑子嗡地一声,缓了缓,不得不下了轿子,在他身后王琅已先一步出来,口观鼻鼻观心,一副有正职在但凭他做主的架势。

  “下跪者何人?有甚么冤屈?”姜铎问,早知道会被人拦路宁可饿一顿中饭。

  “大人,学生乃江南纪氏嫡子纪端,是景正十六年会试的仕子,舞弊案证据供春瓶正是出自我家,学生从未向主考迟魏东行贿,也从未做过揭发主考大人之事,当年学生受人胁迫,对方要我以家中至宝供春瓶诬陷迟魏东大人,学生不从,对方欲抢夺供春瓶杀我灭口,捏造供词,我走投无路时幸得迟冰溪相救,这两年来藏匿不敢露面,保此身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将此事公之于天下。刑部收录的舞弊案证据供春瓶是歹人伪造,真正的供春瓶就在学生手中。”

  王琅打量着跪在轿子前的青年,清瘦俊逸,这两年的东躲西藏没有搓掉他的锐气,许是压抑的太久,终于有机会当众堂堂正正地申明当年的真相,他难掩激动口气激越。

  纪端边说,四下围观的人边窃窃私语,姜铎都没弄明白这条街怎么突然就多了这么多路人?

  王琅低声道:“大人,此人所诉之事,与迟冰溪后花园埋尸案有莫大牵连,若他所说为真,可合并侦办。”

  姜铎脑中正权衡着诸般假设,王琅的人已经提了人走了。

  “欸!璇卿,你等等!”

  “大人放心,我亲自督办,一定将事情核实,以期尽早结案。”

  纪端在都察院门口堵了人家的当家老大告状的事,不过一夜,京都就传得沸沸扬扬,消息甚至还传过了淮水,气不过的南方仕子纠结起来,抬着孔庙圣人的画像冲进了巡抚衙门讨说法。

  贡院的考试还在进行,可仕子们似乎已经对这抡才大典的公正性产生了怀疑,各种痛陈舞弊案的诗词文章不断流出。

  王琅这几日就没离开过公署,他竭力抵抗着来自各方的压力,迟誉和纪端都在狱中,丝毫不能出闪失。当年参与过舞弊案会审的官员通过各种渠道来给他施压,长姐甚至亲自要人请他入宫,都被他挡回去了。

  嘴角起了燎泡,疲惫至极,他歪着椅子里刚打了个盹,就有人进来报,说是姜大人的轿子又被人拦了,就在公署前面的街上。

继续阅读:一零四章 撑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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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春色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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