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琅揪了揪眉心,安排人前去接应,仕子的不满情绪高涨,怕有人借此闹事对姜大人不利。他整理了衣衫赶到时,就见街上已围得水泄不通。
姜大人已下了轿,正与跪在轿前的青年问话。
那人戴儒巾穿长衫,直挺挺跪着,手里捧着厚厚的诉状。
“学生赵申,云涧人士,乃景正十六年会试第五名,殿试探花,后因舞弊案牵扯,被下了诏狱,幸得保全此身,才有机会将当日的实情道出……”
赵申讲述他下狱后,有狱卒威逼利诱他诬告会试主考迟魏东,讲一甲头名云嘉玉如何刚正自持被酷刑折磨致死,讲他能活下来全靠人周旋搭救云云。
姜铎听了一阵,刚要说什么,突然捂住胸口软了下去。王琅指挥人救人,又忙着将赵申收监。
赵申见了王琅,面上一阵激动,恭敬地将诉状递上,对着他郑重地行了个大礼。
姜大人病倒,一时间,烫手山芋都丢在了王琅手里。流水般的宗卷公文被翻出来,整个都察院成了京都最为人注目的衙门。
王琅要应对各方的施压,又要应付各方来的说客。当年舞弊案是三法司会审定罪,牵涉的人不可谓不多。各方来人明示暗示都为了让他不要做糊涂事,要安抚仕子将当年的案子压下去。
有人甚至请出了牟阁老,牟阁老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师徒两人在茶社对坐着喝了两盏茶。
“弹劾百官的奏疏拟好了?”牟阁老问。
王琅给老师倒了杯茶,垂着眼帘盯着杯中的水问:“老师不做说客了?”
“嗨!谁想做说客,我只是借着这个机会来瞧瞧你。咱师徒可是好一阵子没好好说过话了。我开口你就会听了?还不是该干什么干什么,你又不想扯谎搪塞我,弄得我们都为难。你我安静喝盏茶,也不枉见一次,你现在可是这京都最忙的了。”
王琅苦笑:“奏疏一上,我便要成为百官公敌,届时怕是要给老师惹麻烦。”
“你啊!心思重,又当不了坏人,苦的只能是自己。当日从你改投我为师,我就知道你动机不纯,你也是,这两年就差把愧疚二字写在脸上了。”
两人对坐着,一板正一洒脱,牟阁老当真像是来唠家常的。
“不过,当年迟魏东舍得把你推出师门,这正好给了我个机会,这么好的弟子,我想要啊!后来舞弊案发,他竟然把所有罪名给揽下来了,那时候我便猜到他的用意了。”
他咂了咂嘴道:“迟阁老是个心狠之人啊,他让你蒙受多少不白之冤啊!可是他最后还是心软了,他一力追求科举抡才公正公平,甚至不惜被下了诏狱,宁死不屈,可又见不得那些仕子受苦,一力将所有罪名担了,为人唾骂晚节不保。他如此境界我是万万不及的,让我像他那么逼你,我也做不出来。”
王琅有些意外他看得如此清楚明白,垂着头道:“愧对这两年先生的教导。”
牟阁老拍拍膝盖笑道:“我说这些,并非是想让你不好受,有时候我就想,我怎么就没王太傅这样的运气,能有你这样的儿孙。璇卿啊,你若想好了,就去做吧!当年贡院南墙下的仕子血,不能白流了。”
“是!”
“接下来的路,必然难走,你既然定了心,便熬一熬,想想你的职责,想想枉死在诏狱里的清白读书人。”
“是!谨记老师教诲。”
御史当辨明冤枉,提督各道。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
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
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
从茶社回来,天儿就变了。夜里起了大风,窗外的海棠树在风中摇曳。
王琅熬得眼尾发红,让人重新换了茶,听着底下人说臻臻的事。
“姑娘自打李三郎等人进了贡院后,去了趟迟家老宅,没进去,在外面看了看便回去了。前日开始晾晒冬衣,将库房里的东西收拾好,大部分让人送去给芙蓉郡主了。从昨日开始,陆陆续续买了不少药材,您的那方玉佩也日日挂在身上了,还偷偷摸摸在后院枣树下埋了只匣子。”
王琅听着他说,牵了牵嘴角,脑子里浮现出她做事的样子。臻臻这是听到风声,在做准备了。
他已经不是两年前的他,怎会再任从前那种事发生?
“公子,小五哥说姑娘主意大的很,怕万一有个什么,她不肯去云涧,您要不要修书一封?”
王琅摇头,“不需要。”
他把小五留给她,她什么都明白,既知道日日挂着那方玉佩,便是嗅到了危险,懂得玉佩能保命。
明日他的奏疏递上去,朝堂上不知会惊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跟小五说,明日便护送她去云涧,由东南门出,直奔兰溪道。”他站在窗口,背着手道。
“是。”
春日里,刮了一夜的大风。
今日是贡院会试的最后一天,迟臻正蹲在墙根处看她的竹子,冷不防一道红色的人影向来她扑过来。
“臻臻!”来人向她喊:“快,你快逃吧!”
迟臻整理好裙摆,看着扶着腰大口喘气的芙蓉郡主,抬了抬下颌:“你瞧瞧我这竹子长得如何?”
“哪有闲工夫说竹子啊!你赶紧收拾东西,离开京都,出大事了!”芙蓉郡主推着她往屋里走,“来不及解释,你再不走,就活不成了。”
迟臻给她倒了杯水,眯着眼睛道:“两年前就有人说我活不成了,现在不也好好活着?我还没吃早饭,你要不要一起吃些?”
芙蓉郡主灌了口水,摇头道:“不吃!这次不同以往,你必须走!昨天夜里出了大事。”
她一口气不停地把事情说了。
迟臻垂着眼帘摆饭,静静听着,吸了口米汤后抬头道:“贡院失火了?”
“是!昨夜风大,火借风势烧得那叫一个快,考官待的致公堂被烧垮了,烧毁了两房的考卷不说,还连累了一片号舍,听说……有仕子被烧死了,贡院内当真是惨。”
迟臻内心有惊天巨浪,睫毛颤了颤,平静道:“你说放火的是谁?周辅仁?”
芙蓉郡主抬手去捂她的嘴,“不是我说。”
她四下瞧了瞧道:“我爹刚从宫里回来,跟我娘闲话被我听见了,这就赶紧过来只会你,东宫震怒,已经砍了贡院的提调,昨夜还一举查了几个大的文社,抓了好几十个造谣的读书人。听说周辅仁在火烧贡院前,写了几封悔过书,说你祖父是被冤枉的……”
迟臻低着头,想着周辅仁纵火的原因,心乱如麻。
“你愣着干什么?快逃命啊!不管这事儿跟当年的舞弊案是否有牵连,最后一定会借机打压仕子们,东宫已经被逼很久了,这是要清算了。”
小五也得了消息,上前道:“姑娘,公子吩咐过,若出了事您的安危是第一要务。是时候走了!”
他转身去吩咐人准备。
“等等!”迟臻慢慢将一碗米汤喝完,稳了稳心神,“你先要人去都察院递条子,若是见不到璇卿,我们立刻便走。”
芙蓉郡主将一包东西交在她手上,“这里有些盘缠,你拿着逃命用。你要好好活着,若是你死了就便宜了王家那两个姑娘了,表哥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
迟臻等着人走了,坐在窗前发呆,她是一定要走的!她要活着,活下去才有机会。
只是,这一走怕是就再见不到璇卿和兄长了,也不知道如意阁众人会不会被牵连,最坏的情况是两年前的事重演,那时已经再没有第二个王璇卿能周旋,保全众人了。
她要怎么办呢?
小五这一去,回来时已过了晌午。说是没见到王琅,昨天夜里公子进宫后,便一直没出来。
不妙啊!王璇卿被扣在宫里了,她想知道确切的消息。
小五又托了人继续打探。
等待最是灼人,迟臻临了几十张帖儿还是无法静心,她索性不写了,往床铺上一躺,抱着枕头发呆。
子肖其父,东宫为了坐稳那个位置,根本不介意死多少读书人。
王琅护不住狱中的人了。
她没忘两年前在贡院南墙下烧纸,冻土上的血迹一直未干,风里隐隐都是仕子不服喊冤的呼号声。
她突然坐起来,向窗外喊:“小五,给我备车!”
“是!”小五答:“公子已安排好,我与姑娘轻装赶往兰溪道,由水路去云涧!”
迟臻摇头,眼神清亮有神,扬了扬下巴道:“不去兰溪道。”
她解下腰间玉佩递给他,“我要进宫!去拜见要见太子妃娘娘。”
小五怔住了,捧着玉佩道:“您想好了?这玉佩虽说是天家的保命承诺,可只能用一次,您见了太子妃,可再没保命符了。”
迟臻不在意地耸耸肩,弯着眼睛笑道:“所以趁着天家说话还算数的时候,赶快把承诺兑现了,谁知道承诺有没有有效期?快去安排!我要去瞧瞧璇卿,过刚则易折,他可别跟东宫硬碰,我要把他带回来。”
在面对这种黑白曲直的抉择上,御史们真敢激烈抗辩,伏阙、死谏,一定要逼着上位者妥协。她不要这种方式挣来的结果,代价太大了,她要璇卿活着,要哥哥活着,哪怕舞弊案的真相不能宣之于众又如何?
“愣着干什么?你若是为难,我去太傅府求人带我进去。”
小五犹豫了下,转头去安排了。
这是迟臻第二次进宫,红墙黛瓦的石板路似乎一直走不到头,上头只有那一方窄窄的天空,也不知璇卿此刻在哪儿?
她以前听祖父讲过,臣子伏阙请命,为表决心,额头都要在石板上磕出血来。
想到他额头染血的样子,她咬着嘴角闭了闭眼,挺直腰板。机会就这一次,她一定要好好把握。她可是迟魏东的孙女!
太子妃刚诞下皇太孙,气色比从前好了不少。
迟臻跪在殿内,余光瞧见乳母给太孙喂水,一一回着太子妃的问话。
她数着地砖上的莲瓣,就听上首道:“玉佩保命的机会被你浪费了,见了本宫不管你要说什么,待会都别想出去了。你跟你哥哥还真是能惹事,不把天捅破不罢休!”
她今日是仔细装扮过的,竹青的裙衫衬得肤色白皙,腰带束着纤腰,杏眼低垂脖颈修长,装出乖顺的样子。
“殿下若是想杀我,根本不用等到今天。在云涧时,我依附王氏庇护,您那时想做什么,我便来不了京都。”
“本宫也是相当后悔!那你跟你哥哥为什么不好好在云涧待着?枉费有人一片苦心。”
迟臻抬头道:“殿下,我跟我哥,白白承担了两年这莫须有的罪名,还不够吗?我祖父到底有没有舞弊,殿下不是更清楚?我们只是回来拿回属于自己的清白,这也有错?”
“你浪费保命的机会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请殿下开恩,不要扣着璇卿了,放他出宫。”
太子妃冷哼一声:“放了他?他王璇卿可还记得他的身份?东宫与他虽是家人,更是君臣。外面读书人闹成什么样子,作为臣子他不能尽忠做事,不能替君分忧,反过来向太子施压,这就是不忠不义!”
太子妃说得大义凛然。
王琅不仅没肃清带头闹事的仕子,任由事态发展到今日,与当年舞弊案众人牵扯过多,这些都不说,单单他那弹劾奏疏上就有近两百位官员,他这是要把大随朝堂的半壁江山全给弹劾了。
迟臻弯了弯眼睛道:“是璇卿能做出来的事。两位殿下如此生气,就是气他秉公执法,没有顺从上意,封住仕子们的嘴。那既然如此,还要御史做什么?我听说张伦已被押解回京,他不是处处体察上意,最能揣测圣人心意?可见殿下对这种奸佞小人也是深恶痛绝的。”
“放肆!朝堂之事也是你能议论的?”
“殿下,我今天来见您,就是想求您放了璇卿。我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引起不适,不过作为迟魏东的孙女,为了我屈死的师兄们,我还是要说。抛开对错是非,我说说科举取士,国之抡才大典,公正公平是其根本,但一开始取士的制度就有极大的弊端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