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日渐热了,迟臻换了鹅黄的羽纱长裙,阔袖,短襟,她还是觉得热。
徐寿近日停了药,脸色比前几日好看许多,也消了那股消沉颓靡的气质。迟臻将带来的吃食放在椅子上,顺手帮他收拾着桌上的书籍稿纸。
“师兄,你还是长胖些,胖些穿起朝服来才撑得住,威风着呢。”
阳光透过雕花窗口落在她身上,她眯着眼笑得样子让屋内多了抹亮色。
徐寿摇头叹道:“芙蓉郡主招婿,引得各地的世家公子往京都跑,偏偏有些人借着离家进京的机会,花天酒地寻衅闹事,都是些外郡大家族,地头蛇,京师衙门的人整日忙得昏天暗地。”
徐寿呷了水,跟她抱怨。
迟臻笑嘻嘻:“师兄可知,已经递了名帖的都有哪些公子?”
芙蓉郡主招婿,并不是谁都有资格参加,首先要验看身份背景,王府的人觉得匹配,这才纳入名册,将暂住地址填好,等待文选、武选的后续通知。
徐寿道:“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了?”
她给他换了杯茶,“想瞧瞧哪个家族胜出的可能性大呗。”
也顺便捋一捋纪无澜的强劲对手有哪些。
徐寿随便捡了几家说给他听,近日来京的人多,京师衙门的人耳报也很快。
“不知你哥哥如今到了哪里,上次来信说是在褚洲。你二人都离开了云涧,有心人怕是一早便得到消息了。”
迟臻将眼帘垂下来没接话,迟誉进京除了她,别无他人得知消息。兄长对徐寿一直很客气,嘱咐她不要去打搅他。
徐寿突然想起一事,“家里的宅子,前些日子被指给了南边进京的盐道司的小官,他住进去没几天,宅子就有贼人潜入。”
“贼人?”
徐寿点头:“说来也怪,那贼不知道怎么想的,银钱珍玩一样都没拿,却将假山附近的地给掘了。就是你当初总喜欢钻的那处,躲进去要人半个时辰才找得到。”
“掘地?掘出什么来了?”她紧张时眼睛便睁得格外大。
“不得而知。听前去做笔录的人回来说,那家人吓坏了。清点后,发现什么物件都没丢,唯独清晨晨起后,发现假山下新掘了一堆土在那儿,猜测或许是宅子空置的两年,有贼人将此作为了窝点,赃物便埋在假山附近。”
跟她猜的差不多。她挖到的匣子也是那个贼埋下去的?
迟臻靴子悠荡着,突然想到,对方不是在找这个吧?她带回来后直接埋在枣树下了,现在细想,这东西有些烫手啊!
从徐寿那儿回来,刚进巷子,便见到有数辆马车停在左手边第一间大宅前,仆从正往下搬东西。
有瞧热闹的在远处指点,说是这芙蓉郡主招婿成了京都的盛事,今日又有陇西的公子到了,能做镇北王的乘龙快婿,哪儿还需读什么书,考什么功名啊,日后便都不用奋斗,靠着岳家提携,便能一路顺风顺水地做个富贵老爷了。
也有人说,王爷的女婿哪儿那么好当,就算侥幸纳了名,过了文选,后面还有武选等着。瞧那公子竹竿一般,怕是扛不住王爷蒲扇般的一巴掌。
迟臻进了宅子,回小院换了身衣服,直接过去找李三郎。
不成想,西跨院里几人都在,严湘窝在椅子里,困得眼皮直耷拉,一见她立马精神了。
“一大早你去哪儿啦?没吃成我带的点心吧?腰腰姑娘亲自吩咐人给我准备的,本想拿来同你们一起吃,到处找不到人。”他伸了个懒腰,推了推李仕子,要他把位置让出来。
李仕子好脾气地挪去一边儿,迟臻坐稳后纳闷道:“你们白日里不是补觉吗?今天怎么都聚在这儿?”
李三郎眼下青黑,强撑着道:“上面刚刚得到消息,说是有可靠消息,芙蓉郡主招婿的文试,已经有“私局”接了委托,这此请了个了不得的人物,且打点好了王府的下人,很有必胜的把握。”
各家反应未免太快了吧,这招婿的消息刚放出没几日,替考布局都筹划好了?
“高层的意思是,在两位客户中,选择一位作为此次的委托。”李三郎将两人的名字、出身、家室向众人介绍一遍,想听听众人的意见。
迟臻打断道:“就只有这两人?”
纪无澜也是差人找过如意阁的了,怎会没有他?
严湘也听得不甚中意:“这两个一个老,一个丑,郡主能看上他们?这还需要本公子亲自出马吗?”
李三郎道:“高层自有其考虑,其他人都不大合适。”
他见众人齐齐向他身后望,便也扭过头,发现他背后有位白衣公子正站在那儿,金色的光线如碎金般点染在他身侧,让这公子显得面容俊逸非凡。
纪无澜身着霜色衣衫,上好的云锦,领口有银线云纹,长身玉立,俊逸神飞,整个人无处不妥帖,无处不耐看。
“我见门未关,差人敲门无人应答,便擅自进来了。”他眼神落在迟臻身上,向她温和笑笑。
严湘打断道:“你谁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乱闯?知道我是谁吗?”
王仕子最先将他认出来,提醒道:“这不就是那位跟我们同场考试,最后因怀挟被抓,在绳愆厅前被打了三十杖的那位吗?”
“啊!是你!”严湘站起来抖了抖肩,不怀好意地睨着他道:“你是李怀德的枪手!怎么,找上门来了?你是来砸场子的?”
李三郎讶异地瞧着纪无澜,没想到对家竟然找上了门。现在枪手行当门槛如此高了?看这公子长相风度,如何都想不到他竟然也是枪手,说是世家公子都不为过。
迟臻嗑完瓜子,扫了扫裙摆上的瓜子皮,扬眉浅笑:“来者便是客,这位公子坐了说话吧。”
她穿着鹅黄的裙衫,芙蓉秀面,在暮春的天光里,双眸灵动又带着些狡黠。
严湘见迟臻请他入座,给他捧茶,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什么来者便是客,当初他找上门,险些吃了她一砖头,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
他架着腿,斜眼瞧着纪无澜,突然想起件事情来。内廷高手帮着拿人那晚,其实他也是在的,就趴在墙头上,想瞧瞧能被女公子看上的男人是什么样子。这么一瞧,跟他很像啊!
被众人盯着,纪无澜毫无不适之处,大方拱手道:“刚刚在窗外,不小心听到了诸位的谈话,纪某正是为了求如意阁诸位而来。在国子学,跟才情兼备的严公子也有几面之缘。”
“有眼光。”严湘抖着腿道,又去看迟臻的态度。
她自刚刚瞧过纪无澜一眼后,便低眉敛目地吃着蜜饯,这淡然劲儿,完全不像跟严湘宣称看上了个男人时的张扬了。
李三郎没想到竟然会有客人找上门,他们一向行事低调且隐秘,客人都是经高层甄别后,才将任务派给他们的,唯二的两个找上门的客人,都在此处了。
李三郎想否认,只是人家在外面已经听了这许久,又是有备而来,再否认便折了如意阁的声名。
“公子所谓何事?”
纪无澜答:“芙蓉郡主招亲,我要诸位帮我文试过关。”
他从袖中取出一叠银票,推到李三郎跟前。
李三郎目光在银票上瞟了一眼,为难地婉拒道:“不瞒公子,此事关系重大,牵扯到镇北王,我等是不敢接这桩生意的。”
纪无澜笑道:“开门做生意,没有将人往外推的道理。”他指头在银票上磕了磕,不以为意道:“这只是五成定金,文选过后,不管成与不成,剩下的五成,我会立下借据,酬金一分不会少。”
众人皆有些吃惊,只这定金就比国子学那次还丰厚些。
李三郎想了想,依旧摇了摇头。
纪无澜折扇一展,顿了顿道:“先生如此坚决,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若是酬金不够,再加三成,都不是问题。”
这豪气的态度让众人咂舌,都说江南纪家海运赚了钱,看来的确是赚了不少。
迟臻笑眯眯地接话:“你国子学作弊被抓,当日的考官叫王琅,他是芙蓉郡主的表哥,他最痛恨仕子舞弊,若是我们再接你的委托,不是公然跟他作对?”
她指责起对方来坦坦荡荡,当真像是纪无澜作弊失手被抓。
“正是有此顾虑。”李三郎忙道。
迟臻伸出细白指头,揪了枚蜜饯放在嘴里,状似无意地问:“不知纪公子缘何要做枪替呢?你又不缺钱?”
纪无澜目光落在她的唇角,淡声道:“我进国子学,是为了查舍弟下落,李公子承诺可以让我瞧一瞧当日的卷宗,我考场上助他过关。”
迟臻托着腮,看了看众人道:“如此看来,纪公子作弊并不为财,只是有求于他,并不算是人品极坏。李三哥,此种情况还是能考虑一下的吧?”
她递了个眼色给严湘。严公子在心中权衡,备选的两个客户又老又丑,这纪无澜给钱爽快,被选上的可能性又大。
他爽快道:“我附议!他出得起钱,长相不比本公子差太多,比你推荐的那两个又老又丑的容易中选。”
李三郎啧啧两声,为难地皱着眉,此事他着实有些难做主。
“待我请示后,再与公子答复吧。”
纪无澜站起身告辞,却并不取回那叠银票。
“钱诸位且先收着,我与诸位有缘,料想此桩委托一定能成。”
迟臻送他出门,紧走几步上前,压低声音道:“不要忘了你答应我的,先将信准备好。”
纪无澜停住脚,也学她,将头靠过来,低声道:“绝不反悔。”
他声音柔和悦耳,沉声时便有种缱绻味道。
严湘伸着脖子看着两人背影,心想这两只交颈鸳鸯的状态,怎么像是好上了?若是好上了,为何还要去选郡马?
厅内,李三郎小心翼翼地点了一遍银票,将银票卷好,揣进了袖子里。
夜雨濛濛,迟臻托腮瞧着瓶子里的插花,徐寿把她上次掖在他被褥下的银子又退了回来。
徐寿给她传话,说是迟誉去了屏山,一切安好,要她不要担心。
屏山是祖父长眠之地,墓址是祖父生前便选好的。迟家抄家第二天,迟誉怕有变故,没让她等着祖父下葬,赶着她去云涧。祖父的身后事,都是迟誉一手操办的。
她有种感觉,兄长在酝酿什么大事。
李三郎做事效率奇高,夜里就传回消息,说是上层把他们的建议给否决了,不同意接纪无澜的委托。
那么大一笔银票,李三郎不敢放在家里,带在身上也是提心吊胆,高层不同意接纪无澜的委托后,他终于松了口气,这烫手的东西可以甩出去了。
迟臻听他说完,没接他递过来的银票。
“你先放着,说不准,过几日高层又同意了呢。”
李三郎吃惊地看着她,“绝无可能。从未有过这种先例。”
那是因为从前没遇上她呀。
“高层的顾虑,主要是怕得罪王琅和镇北王府。纪无澜有舞弊行为,估计连名帖都递不进去就给刷下来了。若他能把名报上,拿到文选的资格,高层不就没理由拒绝了吗?”
李三郎觉得有几分道理,王府若同意纪无澜参加文选,就是不在意他作弊的那点儿事,那如意阁接他的委托,也就不打紧了。
迟臻小剪子咔嚓咔嚓修剪花枝,向他道:“纪公子的名帖可在?”
李三郎:“在,都在。名帖,诗文,伴礼,都留给我们了。”
灯下,她扭头,弯着眼睛道:“明日我要去趟王府,劳烦李三哥将这些东西提前备好,送我过去。”
李三郎道了声不敢,又问:“姑娘为何突然对纪公子的事如此关切?”
在他看来,这姑娘并不热衷如意阁的事情,有机会在高层面前表现,便积极努力,人后就划水摸鱼,事情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她对纪无澜的事情这么上心,让人觉得有些好奇。
迟臻看了看被她剪秃了的花枝,自我感觉很满意。
“没什么,只是觉得他很适合做王府的赘婿。”
如此不走心的托辞,让李三郎也没什么好说的。既然她要试试,便试试好了,他笃定高层一定不会同意。
迟臻指着桌上被修剪的光秃秃的花枝说:“把这花,连同这瓶子,给王琅王公子送过去。”她提笔在花笺上写了满满一页的字,“不是送到太傅府,送去他国学巷的私宅。”
李三郎点点头,觉得她做事比较稳妥,芙蓉郡主是王琅大人的表妹,先与他勾兑一下,总是不错的。只是,这礼物着实有些拿不出手。
花枝和瓶子到底被李三郎搬走了。迟臻在灯下托着腮想,近几日王琅对她着实有些冷淡,送他的那些小玩意,东西倒是收了,什么都不表示。她差人送信过去,要他注意身体,不要整日埋头公务,特意嘱咐了人要亲自交到他手上,结果就带回来三个字:知道了。
她能觉察出王琅不悦,又猜不出他不悦的原因。他做她师兄又近十年时间,一直就如此的阴晴不定,她都已经习惯了。不去理他,放一放,他自然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