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静悄悄的,连寻常的知了声都消失了,有些不寻常。
纪无澜进入院中,轻轻推开了迟臻的卧房门。房间不大,夜风中满是花香。
他点了灯,黑暗逐渐退去,一眼便瞧见了桌边负手而立的王琅。
他意识到不妙,向后急退,却被王琅断了退路。
剑身映着月色袭来,迅疾狠戾,下手不留情,专刺要害。
纪无澜不敢轻视,手中折扇左拦右挡。
要单论手上功夫,王琅是不敌他的,只是纪无澜刚刚受了杖刑,动作相当不便利。
两人在屋内拆了几十招,纪无澜一个失手,便被剑抵在了喉管处。
这种全然不顾要制对方于死地的打法,很符合王大人的性格。
纪无澜苦笑:“早知大人要来,我便该改日再过来。”
王琅沉着脸冷道:“不管你哪日过来,都是今日的下场。你故意在场中暴露她传递的答案,不过是想被清出场。”
纪无澜对他指责并未反驳,他决定这么做时,便清楚后果。若是查将起来,迟臻很快就会被牵连。
只是他没有办法,若是不趁着今夜来,日后更没有机会。往日这宅子附近埋伏着许多王琅的人,他很难不被人察觉地潜进来,何况还要翻找东西。
王琅寒声道:“若不是你还有用,凭你对她做的事,我不会留你性命。”
刀刃刺破皮肤,那种尖利的疼痛让他清楚王琅是当真的,那女子便是他的命门,他根本不在意其他,这与他对王琅的印象不符。
“大人怎料到我会来此?”
“你不是来寻找真正的供春瓶吗?”王琅反问。
纪无澜叹了口气,“原来大人早知道那供春瓶是假的?若不是亲眼所见,当真难以想象,当年三法司共审的大案的证据供春瓶,竟然是个赝品。”
王琅撤了剑,漠然道:“作为舞弊案证物,它是真的便够了。”
早在两年前,舞弊案刚刚定案时,他便已然知道这东西是假的,那时东宫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将他调往南部处理河堤决口的善后事宜。
纪无澜挑了挑眉道:“恕我只能站着同大人讲话了,想必大人与我猜想的一致,怀疑真正的供春瓶应该在迟家人手里。准确地说,应该是在迟誉手中。”
他弟弟纪端不过是有些才情极为自负的书生,突然跳出来指认主考迟魏东舞弊,行为太过反常。当年供春瓶之所以被带上京,是因有交好的世家族长惦念,几次三番透漏想要一观,这才由纪端带入京都。
他根本就没参加会试,就在他指认迟魏东后不久,便失踪了。既然供春瓶是假的,那诏狱中的供词怕是也不是真的。
纪无澜“嘶”了一声,王琅命人打他当真是下了狠手,他背上无数蚂蚁在咬一般。
“这两年我查到了一些线索,都与迟誉有关。纪端失踪前,曾给我写过两封信,信中之意暗示他惹了大事,无法善终,想要出海避一避。”
当初他以为不过是是富家公子之间结缘,没成想是无数南方仕子的灭顶之灾。
“纪端失踪前,见的最后一个人便是迟誉。他在两年前的一个夜里进了迟府,其后便再也没出来。”
“你怀疑迟誉杀他泄愤?”王琅道。
“最开始的确是这么想的。任谁都受不了信任的朋友如此陷害,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来也不足为奇。只是后来我没料到迟誉竟然去敲了登闻鼓,还险些被人打死,他竟然一字都未提到纪端。”
王琅不言语,他便自顾说着。
“自舞弊案发,江南纪家受牵连颇大,其实我私心里只想找回二弟,他性情高傲耿直,根本做不出行贿又指认主考之事。”
王琅眼帘一撩,“你不是与他兄弟不睦?年少时还被他娘卖入蜀中为奴,怎突然又关心起他的安危了?”
纪无澜垂下眼,遮住情绪笑笑:“想不到大人连这个都清楚。”
他缓了缓道:“迟誉为人如何我不了解,只是纪端能视他为挚友,想来也不会太差。舞弊案案发后,纪端惶惶不可终日,我查到他曾多次到官署报案,一定要让对方将他关起来。”
这个王琅更为清楚,连南城兵马司都有他的状子,还故意损坏了衙门前的皮鼓,他那时应该是知道无力逃命,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后来我从他国子学的同窗言语中推测出,他应该是受人威胁被追杀,最后只能找上迟誉。若是他当真将供春瓶献了出去,对方为什么要苦苦相逼?”
他在这两年里做了无数次推测,纪端失踪的那段日子,真正的供春瓶一定在他手里,才惹得被人追杀。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迟府,纪端入府后便失踪了。我推测,应是迟誉暗中将纪端送走了,他想着要为祖父翻案,真正的供春瓶应该就在他手里。”
迟府被抄家后,迟家兄妹两个奉旨云涧思过,随身物品都是被搜过一遍又一遍的,说明供春瓶还在迟家老宅内。
这两年他潜入迟家废宅数次,都无所获。
两年后迟誉大张旗鼓进京,说明他是有备而来,手里掌握了足够的翻案的证据,能洗脱犯官之后的身份。那供春瓶做为如此重要的证据,迟誉一定不会随便处置,最有可能的便是交给了妹妹迟臻,或者说,就在她身边。
王琅静静听他说着,不置可否,只是随手将短剑扣在桌案上。
“不管你怎么想,都不要打她的主意。”他声音里透着告诫意味。
灯下,纪无澜瞧着他,觉得这太傅公子平静的表面下似有疯狂一面,若当真犯了他的忌讳,结果如何当真不好说。
“大人多虑了。纪某只是个商人,从来无心与官门中人为敌,只想知道舍弟的下落。在狱中辨出供春瓶是假,便想着来此搜一搜。”
王琅冷哼:“再无下次!”
纪无澜点点头。
“你费尽心思参加文选,就是为了供春瓶,你如何知道文试会以供春瓶为题?”王琅侧目问。
纪无澜笑了:“我自有我的法子,大人莫要多问了。”
纪无澜走后,屋子里再度安静下来。
王琅还是第一次进她的卧房,当中收拾得整洁,却欠了利索,多了人气。
被褥折得虽整齐,上面有压痕,就像是整理好被褥后,主人又懒懒地在上面躺了躺。
桌案上放着几个刚成型的木雕,都是清一色巴掌大的小人儿,衣冠整齐板板整整,手里或持剑,或持卷,当中一个捧着个面具。
雕工手法相较于两年前成熟许多,想来在云涧的日子必定是时常练习。
王琅将几个小人排排站,拎出当中持卷的那个道:“王璇卿,你既然要装,就装得好些,让她一辈子都眷恋你,离不开你,切莫将真面目给她瞧见。若是将她吓跑了,看你如何是好。”
又拎起拿面具的那个道:“那又如何?她既然爱我,便要爱全部。若是敢跑,便锁住她,让她彻底成为我的,我一个人的。”
纪无澜在潜入宅子前,因怕招人眼目,让阿大赶车先回去了。
现在是着实后悔。
他受了实实在在的二十杖,又跟王琅动了手,出了巷子便有些吃不消了,臀股和后背疼得发麻,整个人冷汗淋漓,不得已,扶着一颗树休息。
芙蓉郡主赴宴归来,好巧不巧地撩起帘子向外瞧了一眼,正看到纪无澜弱柳扶风地扶着树站着,借着旁边宅邸门前的红灯笼,树下男子朦胧柔弱的身影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视线。
“停!停!”她瞪大眼睛看着树下美人,问车夫:“这儿是到哪儿了?”
车夫也瞧见了美人病弱的样子,宵禁还在外游荡的男子,又是这幅被蹂躏的样子,有些鄙夷道:“回郡主,再向下走,便是落月坊了。此时在街上闲逛的,都不是些正经人,呸!”
芙蓉郡主觉得那公子的侧影有些眼熟,她正回想,便见美人晃了晃,身子一歪,不省人事了。
“快快,赶紧过去,我想起来他是谁了。”
这美人不应该在参加她的招婿文试吗?怎么落到如此田地?
车夫仍是看不上纪无澜这种出卖色相的男人,把他扛上车时也没好气,扔货一样往车内一丢,打马向前去了。
南城兵马司大狱内,纪无澜被清出考场后不久,迟臻也被从囚室中提了出来。
严湘吓得没了主意,晃着栏杆道:“为什么单独叫她?她犯了什么事儿?是王琅的令,还是你们自作主张,把人给我放了。”
狱卒不耐烦道:“嚷嚷什么,回去答题。”
严湘舔了舔嘴唇,突然硬气道:“你、你叫什么?你可知道本公子是谁?我二叔是谁?等文试结束,让你知道本公子的厉害。”
牟二公子冷笑着也挤在门前看,一脸幸灾乐祸地向迟臻说风凉话。
“收拾不了你哥,早晚要收拾你。”
刚说完,脖子上就多了一双手,严湘掐着他脖子用力晃着,“你收拾谁?就你这个草包纨绔,仗着你祖辈的福荫欺负人。”
牟二公子被他晃得脑子发晕,反手将他推开道:“你还有脸说我?这全京都还有人不认识你二叔吗?”
狱卒实在看不过去,吼道:“再胡闹,每人打二十板子扔出去。”
走完黑暗阴森的通道,一直到狱卒将她带出大门,迟臻还是懵的。
“文试还未结束,为何把我放出来?”她不解地问。
还有些问题没来及问那个探花郎呢。
“我家大人就是如此吩咐的,不叫你继续考了,赶紧走!”
出了大门,早有小五驾着车候着。
“璇卿让你等在这儿?等他还是等我?”
“公子有公事要忙,早走了。”
“哦,那你也回去吧,我要回去继续考试。”她转身要回去,狱卒先一步把大门关上了。
文试还没结束,凭什么把她给踢出来?
她隔壁那个赵申,每次说起当年在诏狱中的情形,就顾忌着什么犹犹豫豫,倒是一口咬死从未参与舞弊,也没指认过她祖父。
她掀了帘子爬上车,见小桌上放了盅汤,还是温的,味道闻起来同王琅要她喝的一模一样。
桌旁字条上只有一个字:喝!
迟臻捧着喝了一口,心里盘算着探花郎赵申怎么会在南城兵马司的大狱里,当日结案时,说是一甲三人没有活着的。定是王琅暗中将他安置在此处的,也只有他有这个能耐。
此事迟誉定是不晓得的,否则他怕是早就要救人了。
迟臻回府后,忙着写了封信,让人送到迟誉吩咐过的茶社去,又差人去纪无澜府上打听情况,伤得重不重,她知道家治疗外伤的药铺,郎中手艺很好,可以推荐给他云云,在信的末尾提到了剩余五封信的事情。
这一等,就等了将近十日。
等来了纪无澜文试胜出,即将武选的消息,迟臻听到小五说这话,险些将茶喷出来。
“他不是因作弊,成绩作废了吗?”
“各中因由,小的不知。”
迟臻手里捏着瓜子,正在小径上溜达,就见一团火红的影子朝她冲过来。
招呼也不打,手里的鞭子直冲迟臻抽过来,小五吓坏了,这要是让姑娘挨了打,他估计要刷半年的马了。
“不用你帮!”迟臻解下腕上细链,赢了上去。
芙蓉郡主这呛口辣椒的性格,在气头上根本说服不了,这一架势必要打。
两个姑娘一青一红两道身影在后院斗在一起,芙蓉郡主下手不留情,迟臻也没敷衍,打得热烈又认真。
两人从水榭打出去,又飞身上了假山,迟臻力量弱胜在机灵,腾挪躲闪,上蹿下跳,鞭子抽在石头上的动静骇人,却一点儿没伤着她。
“都怨你!若不是为了帮你的忙,爹爹怎么会让那个纪无澜文试过选。”
迟臻用链子缠住她的鞭子,用力拽,拽不动,这丫头倒有一把蛮力。
“文选过了又如何?你如此刁蛮任性泼辣不讲道理,还怕他娶?”
“大胆!你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狐狸精!敢骂我,你找死!”
芙蓉郡主把鞭子甩得呼呼作响,气哼哼道:“我本来就想嫁给表哥,就是你,都怨你。”
“没羞!你才认识他多久?我比你早十年就跟他定下姻缘了。”
两人手上功夫虽都是花架子,芙蓉郡主到底略胜一筹,迟臻从假山上翻下来,鞭稍儿转了个弯弯已经在原地等她。
避无可避,她抬臂护住头脸,手腕被抽了一下,鞭子突然被人扯住,用力一拽,从芙蓉郡主手里夺了过来。
王琅护着迟臻下来,握着她的手瞥了眼上面的紫痕,阴沉着脸看向芙蓉郡主。
“芙儿!”
他厉声一吼,芙蓉郡主见惹了事,哇地先哭了,眼泪说来就来。
迟臻眼睛圆溜溜地瞪着,难以置信地瞧着她,挨打的是谁?
“璇卿,我有话同她说,本来动起手来就不好拿捏分寸,你别吓她。”
王琅沉着脸,“你也胡闹。”
迟臻向他拱拱手赔罪,“师兄!我错了,我们女孩家的事情,还要自己解决,你且去忙吧!”
王琅抬起她的手腕看了看,又睇了眼闯祸的人。
不远处芙蓉郡主扁着嘴,见表兄寒着脸的样子,想哭又不敢哭。
他屈指在她额头上一敲,沉声道:“一会儿来书房,有话问你。”
“好。璇卿你慢慢走,天青色也好衬你,更显玉树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