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琅一走,迟臻收起笑,看都没看芙蓉郡主一眼,自顾往后花园走。
午后,树荫浓密,蝉鸣阵阵。她在秋千架下坐了,捧着手腕轻轻吹着伤口。
看到雪白的手腕上那条肿起的紫痕,当真是触目惊心,芙蓉郡主也有些蔫了,怨不得表兄如此生气。幸亏不是伤在脸上。
她站在两臂开外的位置,委屈道:“你为什么不躲?是故意挨打让表兄心疼,帮你撑腰是不是?”
迟臻疼得嘶了一声,冲她翻了个白眼,用自残来博取宠爱?她犯得着吗?她迟家的女儿也自有尊严,她一向清冷自持,除了王璇卿,她鲜少主动搭理人。
风过,花瓣被从枝头摇落,飘散在两人裙衫之上。
芙蓉郡主气消了,向她挪近一点,又近一点儿。
“你疼不疼?”
“你真想知道?让我抽你一鞭试试?”
“大胆!你这女子怎得不懂尊卑,我是郡主,你是平民,若其他人敢向你这样,就不止是抽鞭子了。”
“知道在我这里听不到什么好话,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我不是要跟你商量个主意出来吗?”
她的商量便是先拿鞭子招呼人一顿?府内小厮得了吩咐,在秋千架下摆了桌案,上了茶点,又捧了冰袋过来。
迟臻捂在伤口位置,扬了扬下巴:“说吧,听说纪无澜过了文选,怎么一回事?”
芙蓉郡主也是一脸的欲哭无泪,扯着手绢道:“是啊,你快帮我想想办法!我怎么都想不到,我爹会看上他!”
迟臻像是其他沉浸在八卦中的女子一般,咬着乌梅饶有兴致道:“镇北王怎么会中意他呢?”
芙蓉郡主大概能猜到原因,在西北时,她爹中意的是能驰骋沙场的男子,找女婿也想照着这个标准找,这两年在京都养老,突然又觉察出文人心眼多的好处,他自己因性情耿直老是说错话,怕给家人招灾,这两年越发小心翼翼,这个突然出现的纪无澜十分合他的心意。
“我老爹跟人打猎,险些被人暗算,让他给拦下来了。”
“他怎么会跟你爹一起打猎?”
芙蓉郡主烦了,“你怎么这么多问题?我告诉你啊,我若不是为了帮你,也不会惹上这个麻烦,你不是喜欢他吗?那赶快把他弄走!”
迟臻伸手过去一把捂住她的嘴,笑眯眯道:“我帮你可以,话可不能乱说。”
她在郡主袖子上擦了擦手心,问:“他人在哪里?”
“就在我们王府!”
迟臻挑了挑眉,怪不得一直联系不上他,“他为什么会住在王府?”
“你就别问了行吗?”芙蓉郡主托着腮,小脸皱成一团。
她救纪无澜并没安好心,只是想知道他与迟臻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好给表哥通风报信。开始府上的人都以为他是落月坊里人,对他没个好脸色,哪成想他极会做人,就这十几天,她爹恨不得立马招他做女婿。偏偏这纪无澜还没瞧上她,对她极为客气,言之凿凿没那个心思。
迟臻总算是弄懂了,芙蓉郡主火气飙升的原因,她这是脸上挂不住,火就都朝自己撒了。
“文选过了,他武选也未必能过,你担心什么?”
“我看爹爹的意思,最终不管胜出的是谁,都会选他!”
两个小姑娘一个愁眉苦脸,一个若有所思,在花树下各自想着心事,便有下人来请。
“姑娘,公子要你去书房敷药。”
迟臻扔下芙蓉郡主,自顾去了。
芙蓉郡主扁着嘴,十足委屈。大胆妖女,竟敢忽视郡主。呜呜呜表哥实在是太偏心了。
书房内,王琅盯着桌上的插花,珠帘被挑起,她将头探进来,“师兄,你找我?”
天气热,她鼻尖有细细的汗,皮肤瓷白细腻,怎么都晒不黑,身形纤细,个子似乎又拔高了些。
“进来。”
“哦!”她挑起帘子进门,惊叹道:“跟师兄待在一处,真是清凉自在呀。”
她倒了杯凉茶,用指尖托着,送到嘴边小呷一口,十分享受地眯了眯眼。
“手。”王琅从抽屉中翻出瓶瓶罐罐,铺在桌子上。
她挽起袖子,将胳膊横在桌上,问道:“璇卿,你近来很忙?”
王琅将药水洒在狰狞的肿痕上,修长有力的指头缓缓地沿着痕迹擦着,蹙眉道:“别乱动!”
迟臻想缩回去的手被他压着,禁不住道:“痒痒。”
王琅敷药也神色认真,他做事时向来如此,又将药粉平敷在皮肤上。
“过会儿有人来帮你裁剪夏衣,想要何种样式和衣料自己去挑。”
迟臻开心地弯起眼睛,“我已经两年没做过新衣服了。怎么突然要给我做衣服?”
王琅将药瓶放回原处,淡淡道:“过几日是我的加冠礼。琐事多,你安分些。”
迟臻点头。男子二十而加冠,加冠礼是极为重要的仪式。王琅今年二十有二,两年前便该行加冠礼,当时日子都已选定,正赶上舞弊案发,他自请查案,加冠礼便一直没办。
这些她都是知道的。
“届时我会让小五送你过去。”这次是长姐提议要办,恰逢他要调任督查院,便一起做个仪式。
迟臻有些吃惊,送她去哪儿?王璇卿的加冠礼她的确很想参加,不过那日他们王氏宗族耆老与京都权贵都会列席,虽然过了两年,有心人也能轻易将她认出来。
她的确有几分心动,不过她若是去了,事后他娘亲一定会念叨他。
她眨了眨眼,笑眯眯地答应:“好呀!”先应了他让他顺意,至于要不要去,如何列席,她自有主意。
“加冠礼一生一次,师兄你想要什么礼物?”
王琅撩起眼帘,“你安分些便好了。”
侍从送了冰粉进来,她用小勺子搅着,乌溜溜的眼睛瞧着他,当中像是撒了一抔星光。
“礼物还是要准备的。只是我没什么钱,绣工也不好,我给你刻个木雕吧。”
这些年她偷偷雕了不少王璇卿,再刻一个穿着锦衣戴冠的吧。
王琅在书房待了片刻,便又回公署了。
午后,有丫头进来回禀说是天香阁的人送料子来了。自她住进来,府里就多了两个侍候她的丫头,王琅似乎忘了叫她来是侍候笔墨的。
天香阁的人把能带的好料子都带上了,包括绣娘、剪裁师父加上掌柜娘子,呼呼啦啦一共来了七个人。她们并不缺达官贵人的客户,可是王琅这种人并不是随便就能结交的,日子顺顺利利倒也好,一旦哪一日落到他手里,请他高台贵手不也需要个人情。
因为众人对迟臻是十二分的上心,能住在王大人后宅内的女子,前途不可限量啊!
迟臻托着腮坐着,看着人将各种料子抖开给她看,云锦,湖锦,蜀绫,轻薄的厚实的,京都内流行的花纹与剪彩,掌柜的一一说给她听。
“袖子要窄些。”她平日喜动,长袖容易挂倒物件,与人动手也有妨碍。
最后在对方的建议下,窄袖长袖各做了几件。
夏日困乏,最近不知是不是喝了王琅的药汤,她变得十足的懒,吃得好睡得好。也不知他在哪里弄到的凉席,人睡上去清凉无汗,不受蚊虫袭扰。
她指头在桌上叩着,纪无澜还没把剩下的几封信给她,难不成他成了郡马人选,就想赖账?窗外日头已偏西,她在小径上踱步,想着若是他再无反应,就把信送到镇北王府去提醒他一翻。
她踱到门房位置时,正看到府外停了一辆车,纪无澜瞧见她出来,温和一笑。
“想着要让人通传,没想到在此处遇上了姑娘。”
迟臻同门房交代了一声,便撩起帘子上了车。
纪无澜从袖子里拿出一叠信,推给她,温言道:“前些日子不在府上,没看到姑娘给我的信。昨日才搬回来,便想着还是亲自来一趟。”
心中大石落了地!她没有忙着读信,妥帖收好后,笑眯眯道:“听闻你文试过选了?恭喜恭喜!”
纪无澜笑得无奈:“不怕姑娘笑话,此事于纪某来说,并非什么光彩之事。”
“你不是想做郡马?也算是心想事成了。”
纪无澜低头思索一翻,道:“选郡马是家中族佬的意思,我参选文试,另有图谋,因目的不纯未敢告知姑娘。”
迟臻摇着小团扇,乌溜溜的杏眼瞧着他,“那你现在是想说了?”
纪无澜叹气道:“自国子学岁考被逮,我便担心无法参加招婿文试。果然,王府内的下人听说我是纪家人,直接便将名帖剔了出来。”
这个她知道,当日她便清楚个中因由,王琅是不会允许有舞弊前科的人参加文选的。
“我参加文试,是为了追查舍弟的线索。”
“纪端?”迟臻有些惊讶,“文试跟纪端有什么关系?”
纪无澜并未点破供春瓶之事,含糊道:“只是去印证自己的一个想法,事情或许便有眉目了。”
“那你找到你弟弟失踪的线索了?”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缓缓点了点头。
“文试虽有些挫折,预想的结果都达到了,还是要感谢姑娘成全。”
迟臻并不领功,“多亏你给了那几张银票,与我没太大干系。”
马车向着西市走,一路上摇摇晃晃,街道两旁各色小吃的香味飘进车内,她撩起窗帘感兴趣地向外瞧着。
“今日一为送信,二来想感谢姑娘,西市新开了家胡姬酒肆,别有异域风情,我已要人安排了位置。”
迟臻很感兴趣地挑了挑眉,托腮望着他道:“我还是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打动了镇北王的?”
纪无澜摸了摸鼻子道:“姑娘莫要问了,纪某不过是一介商人,配不上芙蓉郡主。”
这几日他实在是被芙蓉郡主缠得头疼,伤好之后便搬回府去了。
他欣赏的女子都是乖顺柔美的类型,芙蓉郡主可以说是跟他的喜好反着长的。他生意场上敷衍人是为了求财,便不想生活里继续讨好郡主这样的贵女,谁料他越是想撇清,郡主便越是想证明,她自己是个难得的好女子,简直让人头疼。
华灯初上,酒肆中灯火明亮,金发碧眼的胡姬已经和着曲子轻歌曼舞。酒肆内以屏风隔出一间间的位置,当中设有矮塌,榻上有桌。迟臻进来时,发现严湘同如意阁的几人都在。
严公子本来正在饮龙膏酒,见着两人,眼睛立马瞪圆了,推了推李仕子,要他腾出位置,向迟臻招了招手。
“你跟他,还没断?”
迟臻看着杯中黑如纯漆的龙膏酒,有些好奇,“我还没喝过这个,好喝吗?”
好喝不好喝也不会让她喝!他再也不想被王琅找上门了。
“听说,这小白脸过了招婿文选,镇北王很是中意他,那你是怎么想的?同芙蓉郡主抢人?”
严湘目光挑剔地在纪无澜身上打量一阵,撇嘴道:“你可不要舍了西瓜捡芝麻,他一看就不值得倾心相托,都不如本公子待你坦诚。”
这话迟臻很赞同,她剥了只胡豆放进嘴里嚼着问:“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也请了你们?”
“是啊,昨日傍晚下的帖子。他一介商贾,原本是不配与本公子一起喝酒的,念在他是如意阁客户的份儿上……”
严湘回头瞧见貌美的胡姬进来添酒,立时笑得见眉不见眼,在对方腰上揽了一把,美人儿美人儿地叫着。
李三郎侧头道:“此次文选十足曲折,我已经听说了,姑娘在兵马司大狱中淡定从容,凭一己之力将答案传出来,实在是让人刮目相看。高层对您也是赞许有加。”
平日里划水摸鱼的人,突然全力以赴地作弊,这当中的因由李三郎还是有几分好奇。
纪无澜安排了酒菜,进门时被两个生意场上的熟人绊住了。
胡姬酒肆不像寻常酒馆,热闹许多,文人们抛开拘束放浪饮酒欢笑。
忽然听隔壁有人嚷道:“我,会试落榜……实在是冤枉!景正十六年的科考,全部录取的北地仕子,原本上榜的南方仕子死的死,灰心的灰心,我,原本是在副榜上的。”
那人醉不成声,一直嚷嚷当年舞弊案定是另有隐情。
“不错!刑部的口供说一甲三人全部招供舞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都是屈打成招。”
“我就说嘛,怎么可能考官串联所有上榜的南方仕子一起舞弊?”
“这王琅狗贼,要不是他,仕子们怎会屈招?听闻本次招婿文试,他竟然将考场设在了兵马司大狱,让仕子们听着拷打声边答题,简直就是故意折辱我们读书人。”
“据说,景正十六年的探花郎可没死,人家都说了,根本就没什么舞弊,也没认罪,都是这个王琅。”
“我娘舅的外甥见过他拷打仕子,回去后便吓得一病不起!”
“他连自己的老师都能下手,屠戮同门,听说还将自己的师妹据为己有,每日亵玩!”
“畜生!猪狗不如。”
李三郎听得直摇头,呷了口酒道:“这太傅公子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明明靠着祖上福荫就能有坦荡仕途,现在弄得不仅南方仕子痛恨他,连北地的仕子都瞧不起他。”
迟臻气闷道:“谣言中伤,做不得真!”
祖父下狱两月,并未受酷刑,也不是被刑讯致死,而是自裁。
什么霸占师妹亵玩,胡说!
她知道的,便只有徐寿的腿与王琅有关,那时五师兄煽动仕子请愿,要求彻查舞弊案,迟誉几次劝他,他一意孤行,最终被王琅给拿住打了板子。
王仕子闻言,摔了杯子道:“什么传言?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当然是传言。王璇卿就是天下公敌,我要瞧着他到底会有何种下场。”
王仕子红着眼睛,情绪异常激动。
迟臻也将筷子一拍,“我就是听不得有人诬蔑他,他根本就不是你们说的这种人。”
严湘也低声附和:“我跟王璇卿同窗好几年,他跟你们说的不一样。”
王仕子还要继续说什么,被李三郎拉住了。
他和事老一般举起杯子,挡住两人视线,“都少说两句。今日是纪公子做东,在别人的宴席上,总要给主人家几分面子吧!”
他又向迟臻解释道:“姑娘,我并非向着他说话,你可知王贤弟的兄长,便是当年榜上上考中的一百二十一名仕子之一,舞弊案爆发后,杏榜成绩被取消,他兄长呕血而死。”
她惊疑地望过去,王仕子哼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兄长的确并非王琅亲手杖毙的,但他逼供诸位考官与一甲仕子,屈打成招,篡改口供。若是他但凡能有仁善之心,追查到底,还众人清白,此案怎会被定性为舞弊案?兄长也不会怒急攻心呕血而死!”
亡者为大,迟臻不与他计较,抬手倒了杯龙膏酒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