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黉门巷的小院内,李三郎将门掀了条小缝,贴在门缝里向外瞧了瞧,又迅速将门关上了,摇了摇头。
“出不去,门外还有人守着呢!”他向王仕子道。
自从得知迟臻敲了登闻鼓,要给舞弊案翻案后,众人待她的态度就变了。
从前她在如意阁内划水摸鱼躲懒,在高层面前又惺惺作态,众人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现在不一样了,天下仕子想做而不敢做的事,被一个姑娘给做成了。
“那怎么办?今日这可是最后一副药了,总要出去找郎中吧?”李仕子正在炉子前摇扇子,药壶被他掀了条小缝,水汽蒸腾。
“一直困着我们是何道理,我去请郎中!”王仕子道。
“你去?你特殊在哪里?连王琅那种人物都囚起来了,外面的人会放过你?”李三郎摇头叹道:“这两人,太鲁莽了!连个后路都没备好,就去敲鼓。”
其实众人心中明白,这种形式下,除了敲登闻鼓也没有第二条更好的路了。
迟臻那日与他们一起用早饭,是抱定了必死的心,觉得她回不来了。
倚竹端了水从后院出来,几个人围上去。
“如何?好些了吗?”
“能进食了吗?”
“人醒了吗?”
倚竹摇摇头,“人没醒,一直昏昏沉沉的。我家公子在想法子了。”
李三郎点点头:“病势没有变坏,这便是好。”
这几日为了求医问药,纪无澜花钱如流水,也多亏了有他在,这银票递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主儿,财大气粗,小院虽然被围,却仍有药偷偷递进来。
几人正说着,有人朝院子里扔了颗石子儿,险些砸到李三郎。
很快墙边探出了严湘的脑袋,他向众人摆了摆手,跟墙外的人道:“慢点慢点,别把曹医正给摔了。你们别看着了,快过来帮忙接人!”
如意阁的几人跑到墙边,打上边儿接下来个气喘吁吁的老头,严湘也跟着跳了下来。
“人怎么样了?这是从前太医局的曹医正,是他主动同意来的,不是我二叔的威势逼来的。”
几人边向后院走着,李三郎便给他说这几日的迟臻的状况。
那日在通政司门前敲响登闻鼓后,王琅被羽林卫带走,纪无澜抱着晕过去的迟臻原本想去医馆,却有衙役不由分说将两人赶回了黉门巷的宅子,就这么把院子给围了起来,任何人不得出。
侍女引着医正给迟臻看诊,外面的几人在石桌前坐了。
严湘抹了抹额头上的汗道:“此事若是让我二叔知道,又要满屋子地追打我了。”
王仕子推给他杯茶,道:“你此事做的对,怕他作甚?”
严湘听懂了他的赞赏之意,嘿嘿傻笑着。
李三郎小声道:“那璇卿公子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严湘肩膀垮下来,“璇卿这次,怕是有些难了。听我二叔说,这两年从未见圣人发过这么大的火。”
李仕子道:“那东宫的两位殿下,不能求上面通融通融?”
严湘将水喝光,脸上没了笑意:“你也说了,那只是东宫的殿下,说话也要看时机,这时候谁敢去惹圣人呢。”
屋内,迟臻不停地发着汗,半梦半醒,床前探视她的脸不停地换,她辨认不出,只知当中没有王琅。
师兄,我又闯祸了,连累你了。她低声喃喃,泪水滑下来,将睫毛都打湿了。
倚竹帮她擦了擦汗,听不清她在喃喃什么,伤在背上她没办法躺着,只能侧卧。
“姑娘?”倚竹唤了她一声。她只喃喃了这一句,很快又昏睡过去了。
诏狱的夜,比外面的更长更黑。
王琅只着白色中衣,盯着室内豆大的灯火发神。
昏暗的走道里有脚步声传来,两盏精巧宫灯在昏暗中缓缓移动,向着他的囚室而来。
片刻后,门锁被取了下来,狱卒恭敬地打开门,虾着身子道:“您只管说话,我已将这边的人都遣走了。”
来人拢在斗篷中,轻微点点头,侍从递了银子过去,狱卒接过倒退着走了。
王琅待那人摘下帽子,目中有片刻惊讶之色,起身走过来,恭恭敬敬地施礼。
“长姐。”
太子妃板着脸道:“现在倒是懂得规矩了?为什么碰上迟家那个姑娘,你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呢?”
王琅轻笑,抬头道:“可能就如坊间所说,我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吧!”
太子妃气得磨了磨牙,“你知道这次闯了多大的祸事吗?”
“知道。只是即便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去做此事,那不如是我。”他眼神明澈,冷静,像是已经对结果明了。
太子妃闻言,扶着肚子面有痛色,王琅上前扶住她,接过侍从递过的软垫放在椅子上,扶着她坐下来。
“长姐不要忧心,也请宽慰父母,两年前我便想做此事了,璇卿不悔。”
太子妃狠狠地掐了他胳膊一把,“你倒是不悔,你以为你做的事,只关乎你自己一人?你让爹娘忍受剜心之痛,让你的老师花甲之年为你奔走,你忍心?”
王琅默了默道:“姐姐,这间囚室便是当日囚段嘉玉的那间。我来见他时,他就站在墙边,将吃食掰碎了喂窗口的鸟雀。他发奋读书二十载,满腹才华锦绣文章,凭着能力考取了一甲一名,却被诬舞弊。为了让他招供,那些人将他身上的骨头都敲碎了,他不屈服,怕自己神志不清时说出有损清白的话,将舌头也咬烂了。姐姐,圣人在为了他的江山稳固,笼络北地人心,让那些无辜仕子受辱含冤时,可有想过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师长?”
“住口!”
太子妃抿了抿嘴,神色哀戚,扶着桌角道:“璇卿,圣上已经有了决断。”
王琅点了点头,轻笑道:“今日是姐姐来,不是姐夫来,我便明白了。”
太子代表圣人和皇权,也是为君者的立场。于人情上说,太子是他的姐夫,此时当避嫌,又念在这重情分,允许太子妃过来探视,是恩慈。
太子妃恨恨道:“你还笑得出来,我今日带了鸩酒毒食,你赶紧吃了,免得再捅娄子让父母伤心。”
有侍者将小桌摆好,布了几样小菜,都是他惯常喜欢的。
“还是大姐疼我。”王琅斟了杯酒,握着衣袖慢慢倾在地上。
是在悼念云嘉玉。
太子妃很不理解她这个幼弟,他自小性子便清冷,跟谁都不亲近,长大了也未见身边有什么知己好友,本以为这云嘉玉不过是泛泛之交,被酷刑折磨死后,她这幼弟竟然上书自请加入审舞弊案。
为了暗中对入狱的仕子施以援手,他被张伦那一群人泼了满身污水,偏性子执拗自负,从不肯自辩。
“当日就不该帮你救下迟家那女孩,两年前她若死了,你今日就不会为了她捅出如此大的娄子来。”
舞弊案结案后,作为主考迟魏东的家眷,迟家兄妹是判了流徙西北哀牢关的。
那日正是王琅的加冠礼,他舍了众人直接进了宫,在皇后的寝宫前跪了两日,求得皇后垂怜,劝了圣人将两人改为往云涧思过。
王琅平静地抿了口酒,声音低沉醇厚:“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不会让她受那种苦。”
太子妃摇头道:“你当迟魏东是真心待你?他是利用你!不过是吃透了你的性子,觉得只有你肯担得起这副施恩又落得声名狼藉担子罢了。”
王琅笑了,他今日似心情很好:“老师并非如此,他很是犹豫痛苦过。有一段时日,他对我避而不见,希望我就此远离是非。以他的性情,怎会屈招。他能为了这些仕子,连命都舍了,将所有罪名揽下来,我是他的弟子,背些骂名并不算什么。”
想到那个总是笑眯眯鬼灵精的姑娘,他脸上神情愈加温柔。
“姐姐可知,臻臻她为何突然决定要敲登闻鼓?”
她的心思一向不难猜,他入狱后的第一日便想清楚了。
“不就是知道了景正十六年的探花郎还好好活着,终于有了人证,想要给她祖父翻案。头脑简单不管不顾,说白了就是自私,跟她祖父一样,连累了你!你还笑!”
王琅眼波清澈温柔,低声道:“她自小就很娇气,怕疼怕累,时常耍些小聪明。她懂法条,知道手里没有确凿证据,也清楚敲登闻鼓的后果。那样怕疼娇气的人,被棍棒加身,手里握着鼓槌,未喊一声。她选在我加冠礼那日敲登闻鼓,想替我伸冤,替我委屈,怕再有仕子对我不利,想让我洗脱污名。”
她早料到会死在通政司门前,怕他瞧出端倪来,早早搬回了黉门巷去住。
说她傻呢,是当真傻,打定心思要做的事,谁都扭转不了,这性子跟她祖父像极了。幸而纪无澜还有些脑子,提前将她的礼物匣子交给了小五。
太子妃盯着灯火沉默片刻,“算她还有些良心。”
王琅吃了些东西,放下筷子道:“想说的,都说了。大姐不要再来瞧我了。圣人为了笼络北地人心,定不会允许舞弊案重审。你多帮我宽慰父母。”
登闻鼓响,势必要给世人一个交代。最好的办法当是顺应民意,惩治了王琅让南方仕子泄愤。肝胆存天地,鬓华阅江山,他也算是没有辜负老师。
太子妃突然又怒了:“你代她敲登闻鼓,就是知道事情遮掩不了了,一力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好!我就成全你们的心意,你不是喜欢她吗?好!你若是死了,就等着迟家姑娘给你陪葬吧!”
太子妃出了囚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