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越来越大,王琅握着伞,面无表情地负手站着。圈外的人红了眼睛,恨不得杀他后快。
雨中,远处有整齐的脚步声响起,两队带刀衙役快速赶了过来。
那些围困王琅的人如梦方醒,再顾不得其他,慌张地四处逃蹿。
“大人,您没事吧?”
来人没成想在自家衙门门口,大人还能让这些刁民给围堵住。
王琅摇摇头,“你们来得及时。”
衙役以为他是在说反话,哆嗦了下道:“不不,是卑职失职。幸亏刚刚有个姑娘给咱们报信,说是您被人困在此处了。”
“姑娘?”
“是!穿一身青色裙衫,模样俊俏的很,她一笑你都觉得周围亮起来了一般。她急匆匆的,也没带伞,应是见着出了事就赶过来通风报信了。”
王琅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街角的一株大柳树处顿了顿,向着公署走去。
隐在树后的迟臻见他平安踏进公署的大门,心中松了口气。
刚刚在围堵王琅的人里,她瞧见了嘉明嫂嫂。
嘉明师兄病死后,她孤儿寡母独撑门户,将孩子教养的很好,小小的男孩,筷子还用不好,已经能背三字经了。
母子两个的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像她们这种在舞弊案中失了夫君、兄长、儿子的人有多少呢?
舞弊案一日不翻案,王琅无法洗脱污名,这些仕子的家眷也永难心安。
徐寿的诉状她看过了,他这两年都在搜集线索,可用的很多,到底是京师衙门里的知事,状子写得条理明晰,有理有据。
应该再将赵申的话整理一下,汇总进去。她想着新的诉状要怎么写,正向回走,后面传来脚步声。
小五追上来,将伞递过去:“公子嘱咐您,莫要在街上乱晃,早些回去。”
她额上的头发被雨打湿了,接过伞笑眯眯地点头:“你跟璇卿说,我今日要回黉门巷的宅子取些东西,若是耽搁得晚了,便不回去了。”
小五点头。
迟臻扛着伞转身,抬眼笑盈盈地瞧着雨中的黛瓦白墙,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徐寿说的对,最便捷有效的方式便是敲登闻鼓,只是,凡事都有代价,此鼓一敲,她怕是就没命回来了。
那么好的王璇卿,她心心念念了十年,就便宜了牟二小姐了。
她抹了抹眼睛,加快了步子,这几日不能再回王琅那里,他惯会察言观色,她怕装不好再被他瞧出端倪。
黉门巷的宅子里,纪无澜已经搬进来了两日,以三十两银子让李仕子自愿将东跨院让给了他住。
住进来的这几日,他已将能搜的地方搜了个遍,若迟誉当真将供春瓶交给了她,会藏在哪儿?
不可能在云涧,两人出逃时身无长物,又一路遭人追杀,如此重要的物证,迟誉一定不会带去云涧。
应该就在这所宅子里,或许连迟臻自己都不清楚。
纪无澜摇着扇子,在枣树下溜达,被李三郎瞧见,向他招手道:“纪公子,你可莫要在此处溜达,姑娘宝贝着这块地方呢,看见这花苗了吗?可别给踩死了。”
李三郎将枣树下那一圈摆了小花盆的位置指给他,“这里是府中禁地,除了她别人都不能靠近。”
纪无澜听得好笑,目光在周围一转,“哦?那我是犯了主人家的忌讳了?”
“是!”月亮门旁传来慵懒女声。
迟臻背着手慢慢踱过来,眯着眼睛质问他:“你怎么那么闲,扯我的秧秧做什么?”
纪无澜看了看手里的叶子,他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就顺手揪了下来。
“后院是我的!我一个人的!你,还有你,给我出去!”
她翻了个白眼,将被纪无澜踩到的花秧扶了起来,嘴里嘟囔着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惹得他发笑。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那枣树,和枣树下正摆花盆的女孩。
迟臻检查了下周围,土皮没有被翻过的痕迹,若不是纪无澜在此游荡,她险些忘了这下面还埋着只匣子了。
纪无澜虽占了东跨院,他性喜奢华,屋内侍候的貌美婢女便有四名,小厮车夫厨子一并住进来,这半个宅子都是他的人了。
这几日迟臻都没有再回过王琅那里,一直住在黉门巷,王琅的升任文书已经下来了,这几日公署事情多,两人碰面的几率也很小。
日近黄昏,天边云朵摧枯拉朽地烧着,将后院的半壁墙都染成了金色。
纪无澜走进来,就见迟臻倚着墙壁站着,抬头望着天际的落日,一个人自得地享受着黄昏时的片刻宁静。
纪无澜是懂得欣赏美人的,美人在骨不在皮,顶美的又在于有趣的内在,眼前的姑娘三样都占了。若是能与这样的人共度余生……
他低咳一声,迟臻回过神,逆着光眯着眼睛瞧他。
“姑娘找我?”
迟臻点头,待他走近,抿了抿唇道:“我想让你帮我保管一件东西,合适的时候帮我转交。”
“给谁?”
“两日后你就知道该给谁了。”她笑容很淡。
那日正是王琅加冠礼,她敲了登闻鼓后,就算侥幸能活下来,也没办法亲自将东西送给他了。
她将准备好的小匣子推给他,上面是把诗文密码锁,王琅知道如何开。
纪无澜皱了皱眉,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这几日她都埋头在屋内翻书写字,如意阁没有委托任务,从未见她如此勤奋。
“你找到纪端失踪了的线索了吗?”
她刚刚那似要哭的情绪一瞬便收拾起来,眨巴着眼睛问他。
纪无澜摇摇头,“有迹可循,还差些关键的东西。”
比如,供春瓶在何处。
迟臻点点头,突然又道:“你在京都内,可认识高明的外伤郎中?”
“有的,姑娘想要救谁?”
救她自己。牵扯到舞弊案去敲登闻鼓,要受八十杖刑,她若是没被打死,还要在堂上将诉状背出来。那时候不知道还有没有救?
她自小就怕疼,也不像祖父和王璇卿那样,能为了天下仕子舍身做什么,她不是。她就是为了王璇卿,也为了嘉明嫂嫂吧。祖父若是知道她如此不争气,估计能气活过来。
“你且替我准备一位,希望用的上。”她从钱袋里掏银子,却只排出了几文钱。
纪无澜笑着推拒了,“举手之劳。凡你想要的,我都会成全。”
说到这个,迟臻气哼哼道:“我想要安静自在,你能不能让你的侍女白日不要抚琴,叮叮咚咚的搅得我无法凝神做事。”
她表情突然变得极生动,不是刚刚那“临终托孤”的样子了。
纪无澜无奈笑笑:“你整日待在屋子里做什么?听倚竹说,你连饭都顾上吃?”
她夸张地翻了小白眼,表示并无此事。
不是不吃,而是为了保持专注背诉状,她只有在夜里才吃一点。
寻常吃了东西她就犯懒想睡,一想到敲了登闻鼓,她可能就要永远睡下去,便舍不得浪费这几日了。
纪无澜拎着匣子从后院出来,回到自己的房内后,掂了掂那诗文密码锁,向给他奉茶的倚竹道:“明日去后院,瞧瞧她整日在屋内做什么。”
她今天那表情,让他有些不安。
刚抿了口茶,就听侍女犹豫着道:“大夫人昨日向府内递了信,让您去请安,想来是要问问可有二公子的消息。”
纪无澜蹙了簇眉,“嗯。”
应该是听说了他招婿文试过选的消息,生怕他不尽心寻找纪端,要他过去申斥几句。
纪夫人世家出身,礼数无可挑剔,从不数落人,这些都是她身边服侍的嬷嬷待劳,不管说什么,最终都绕不过他娘亲,要他记得自己的身份。
身份,纪无澜冷笑。
外面,李三郎的声音传来:“纪公子,你在吗?贵客上门,芙蓉郡主来拜访你了。”
听了这话,纪无澜猛地站起来,用扇子敲了敲额头,刚想出去躲避,远远地已瞧见芙蓉郡主那一身火红的衣衫,顾不得其他,只能翻墙跳了出去。
郡主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缠他缠得紧,他当真是怕了她了。倚竹若推说他不在,她一定会亲自在屋内搜寻一翻,将他给逮出来。
六月十四,天晴日朗,迟臻早早起来,跟刚熬完夜还没来得及去去睡的仕子们一同用早饭。
李三郎眼下挂着青黑,惊讶道:“今日有什么喜事吗?”
满桌子的精致小点心,一看就是五味楼的手艺。
迟臻给每人舔了粥,笑眯眯道:“是呀,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李三郎道:“姑娘今日精神头好了不少。”
迟臻待人来齐,向众人道:“往日给大家填了不少麻烦,今天一并道个歉。我可不是轻易道歉的人。”
王仕子哼道:“怎么,还要朝你道个谢不成?”
“吃饭吃饭。”李三郎怕两人又掐起来,打圆场道。
迟臻瞧着他们吃,自己不动筷子,“你们加入如意阁,都因有亲人被舞弊案牵连,对选材失了信心,学得文武艺,却没有用武之地。是图财也好,泄愤也罢,如意阁终究不是个长久出路。京都的科考风气不会一直如此,别等到将来秋后算账你们再无法抽身。”
她夹了粒卤花生放在嘴里,不说话了。
王仕子本想怼她,被李三郎扯了扯袖子,众人安安静静用饭。
迟臻没吃东西,天香阁的衣裙已经做好了,她选了身蟹壳青的云锦长裙,给自己画了眉,将诉状揣好,出门去了。
与此同时,徐寿也换了身簇新的靛青色长衫,他今日本当值,特意告了假。
出得门来,天清气爽,几日的炙热被昨夜的一场雨浇熄。
他点着脚,徐徐地向着长安门的通政司走,若是顺意,今日或许便是舞弊案重启的起点。
今日通政司轮值守鼓的官员刚正不阿,登闻鼓一响,朝野皆知。
他内心过于激动,面皮抽动着握了握拳,他要舞弊案重审,要替老师洗刷清白,为屈死的仕子鸣冤!
他才是老师衣钵的继承者,他才是深得老师教诲心有大义之人。
他是最肖似老师的,王琅说他不配,他怎不会不配?
巳时,徐寿刚转到长安门所在的街道,此时街上行人众多,徐寿在通政司门前的大柳树下站定,便远远瞧见一个姑娘逆着人流而来。
她穿蟹壳青的云锦长裙,如云的长发结成一根辫子,步态很稳,全不像平日顽皮跳脱的性子。
徐寿瞧见她走到石阶下,声音清脆宛转,托着诉状道:“民女迟臻,替景正十六年舞弊案蒙受不白之冤的祖父伸冤!民女应冤抑事,要击登闻鼓直诉,以达圣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