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午时,寿宴准备齐备,说是不奢侈大办,太子妃的身份摆在那里,宾客络绎不绝,只少部分人能被留饭。
王琅对来往见礼的人只微微点头,冷淡着脸,给人以倨傲的感觉。
他刚进抱厦,接过茶,便吩咐太子妃身边侍女去取他的东西过来。
没一会儿,珠链翠响,柔和的女声叫他:“一上午不见人,回来便使唤我的人,着急拿这东西做什么?”
太子妃被人簇拥着走进来,手里是一枚有些年头的玉佩,迟臻见礼后偷眼瞧了瞧,正是两年前王琅交给她的那一枚。敲登闻鼓前她以为小命不保,放在礼物匣子里还给王琅了,便再没机会拿回来。
“长姐。”王琅也没想拿到他大姐会突然过来。
太子妃瞧见他身后跟了个脸生的丫头,步子一缓,待瞧得清楚了,意味深长的眼神落在迟臻身上,故作不知问:“你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丫头?”
王琅道:“芙儿身边侍候的。”他轻咳一声向迟臻抬了抬下巴,“这里用不着你,下去吧!”
“等等!我瞧着她,跟嫏嬛倒有三分相像,细看又大大的不如,怎么,你心里还惦念着人家,找了个替身?”时隔两年,太子妃眼神一寸寸地打量着迟臻,拿捏着声调道:“嫏嬛是云涧王氏的分支,身份上与你相配,可不是随便找一个就能充数的。当日你没能娶到人家,现在是后悔了?”
王琅觉得有些头疼,无奈道:“长姐明白我的心意。”
他手伸过去,想去接大姐手里的玉佩。
太子妃握着玉佩没给他,轻轻抚弄着,有意无意道:“这东西意义重大,不能轻易给你,省得你随便送了人。”
王琅眉头微皱,“长姐。”
迟臻规矩低着头,承受着太子妃沉甸甸的目光审视,她怎么都没想到,今日越是想低调不起眼,越是惹眼被人围观。
太子妃瞧够了,将玉佩收回袖中,道:“你寻常忙,哪有时间调理人,既然你瞧上了她,不过是嫏嬛的替身,便放在我这儿,我帮你调,教一翻,教她长长规矩,日后她也能更好地服侍你。”
太子妃口气温柔,话中的意味让迟臻汗毛直立。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人家多半把她认出来了,虽然隔了两年,她身量拔高了些,模样是没大变的。
迟臻咬着腮想,她这种性子若是被强留在宫里,会被磋磨掉半条命的。
王琅不言语,亲自从侍女手中端过炖品,交在姐姐手里,“我房里侍候的人,自己教便是。既是替身,不敢劳动长姐。”
太子妃哼了一声,刚想说什么,便见一名内监脚步匆匆地进来,说是奉了太子的令给小公子传话。
王琅走出去,站在庭院中面无表情地听着来人说话,眉头慢慢攒起来。
“长姐,我去去便回。”他眼神微微扫了眼低眉垂首站着的人影,带了些央求味道。
“去吧。”太子妃抬抬手。
王琅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人一走,太子妃在椅子上坐了,她慵懒地靠着软垫,沉声道:“跪下。”
迟臻也再不是那副柔弱乖顺的丫头做派,她挺直腰身走到太子妃身前站定,郑重地弯腰拱手施礼后,直直地跪在青砖地上。面上容色淡然,没有半点惶恐卑微。
“知道为什么让你跪吗?”
迟臻双手交叠在额前,顿首道:“若是说错了,请太子妃勿怪。民女刚刚施礼,是替祖父道歉,璇卿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他却利用他,让他背负污名无法自辩;民女在明知翻案无望之时,执意敲登闻鼓,连累璇卿下诏狱,险些殒命,也让整个太傅府因他而如立危崖。有些事情无法掌控,若是易地而处,我也肯为璇卿做同样的事。”
她再叩首道:“璇卿于我,并非只是意中人,我与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除了倾慕他,他也是我的灯盏。只是,舞弊案死了太多无辜的仕子,他们的冤屈谁替他们鸣说?或许我不做这件事,隔上几年也会有其他人站出来敲登闻鼓,只是,有多少父母妻儿等得起呢?事情一日不大白,他们的痛苦便一日不会结束。”
太子妃蹙眉,“住口!明明惹了泼天大祸,反倒是说的你很有道理一般。”
“民女不敢强辩。我只后悔此事牵连了璇卿,对于敲登闻鼓之事,即便再重来一次,民女也会选个璇卿不知道的日子来击鼓。”
太子妃慢慢喝着炖品,轻声道:“你也瞧见了,璇卿根本不记得你了,他以为他喜欢的人是嫏嬛。不如,你就知趣些,索性让他与你断个彻底,你的确非他良配。”
迟臻咬着嘴唇想了想,抬头道:“若是有一日,璇卿果真这么想,我便细细考虑。他从未亲口说过想我离开,我若是这么走了,岂不是对不起他的心意。”
不过是将她忘了,这不算什么,只要他新意未变,她再将他追回来便是。
太子妃望着跪在眼前的细弱身形,冷哼一声:“说得好听。我怎么听说,你只是瞧上了本宫幼弟的美貌?是瞧他长相俊美,荣华若仙,有亵玩狎昵之心?”
这个……迟臻辩驳不了。她的确爱他容色俊美,第一眼绝对是惊艳于王琅的皮相,后面为了他死心塌地,但那勾心一眼,还是容貌。
“璇卿现如今不也瞧上了我?瞧上对方颜色好看,也并非轻辱。”她喃喃道。
太子妃用帕子抿了抿嘴道:“他忘了你,只打算让你做个外室,还只是个替身,你不难过不委屈?”
迟臻想了想,缓缓抬起头,自信地扬了扬下巴:“不会。不管现在他心里有谁,最终都只会是我。”
毕竟她是挖墙小能手,不管谁住在王琅心里,她都能给挖走!她可是众人口中又作又狡诈,让王琅专房独宠的女子。
太子妃瞧着她那双黑湛湛的眼睛,抬了抬手:“起来吧,本宫且看你日后表现。”
迟臻理了理裙摆站好,拱手道:“殿下放心,您将他交予我,我一定不辜负璇卿,会对他负责。此生不会三心二意,会待他好的。”
说完,两人同时觉得这话似乎哪里怪怪的。
太子妃打量着她的气色道:“你当年兰溪道遇袭,如何就能死里逃生了?你心中就没起疑过?”
迟臻知她话里有话,只静静听着,心中却有几分激动。她总是能回想起王琅背着她走山路的情形,迟誉却非说她是做梦。
有风从抱厦的窗子吹过,风铃脆响,她听着太子妃不动声色的说着,内心激荡,不得已揪着袖子才勉强做淡定状。
太子妃讲,两年前舞弊案后,她祖父迟魏东揽罪自裁,她与迟誉是要被流放西北哀牢关做苦役,终身不得释。
“说来也是巧,那几日正是璇卿二十岁的加冠礼,他得知消息后,便不管不顾地进了宫。那时他能想到劝圣人改变主意的,便只有一人,他在皇后殿下的寝宫前跪了三日。”
那年春日来得晚,春头上京都还下了那样一场大雪。王琅板正地在跪着,来来往往的人皆不敢求情。太子妃在殿前偷偷瞧他,浑身落了厚厚的雪片,就像那院子里的盆景。
终于求得皇后心软,劝动圣人改了主意,要迟家兄妹两人往云涧思过,不得召不能返。
“没成想,你那个哥哥倒是精明,怕你走不成,设计了牟小姐拖住牟家公子。璇卿知道后,生怕你受到为难,又赶去周旋。没想到牟二这个没脑子的,射了你一箭。你还误会了他两年!”
侍者回来说,公子的脸色简直骇人,太子妃是觉得庆幸,他能控制住没立时与牟二公子拼命,当真是让人意外。
迟臻记得清楚,她当时误以为王琅是故意来拦他的,以为他是当真喜欢上了牟小姐,来寻仇的,为了这个,在云涧的两年她梦里没少流眼泪。
“圣人怜悯你二人,有意从轻发落,有人却不这么想。你在兰溪道受人劫杀,救你的是谁,你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迟臻垂着睫毛,贝齿咬着嘴唇,盯着茶盏中浮浮沉沉的叶片。
她那时箭伤凶险发着高热,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只记得马车一直在赶路,十分颠簸,车夫似乎一直在换。
后来有记忆便是在兰溪道,过了山岭便能与迟誉汇合,也到了云涧的边儿上。
她醒来时,马车没有了。王琅背着她,浑身狼狈,她能闻到他身上有很重的血腥气。
她脸靠在他背上说胡话,让他不要娶牟二,又说他负心薄幸,背叛师门明哲保身。
王琅只背着她走,不停地走,她难受的厉害,他便轻轻将她往上托一托,唤一声臻臻。这些她都是有印象的,原来都是真的。
她雾蒙蒙的眼睛弯着,朝着太子妃笑了笑,“怨不得会去云涧思过,以为是运气好。”
说了一阵子话,太子妃有些疲了,王琅没多久便回来了。
“长姐,有些要事,我要即刻出宫,今日不能留下陪你用饭了。”
“今日这许多人,我也顾不上你,你走你的。”
他侧头,惊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盯着他,那视线里饱满的情绪让他觉得有几分可怕。
“璇卿,你捎我一程吧!今日贵人多,我怕又冲撞了人。”
她言笑晏晏,盯着他的时候双眸好似会发光,王琅警觉地侧了侧身,想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儿让她变得如此。
他轻咳一声,朝着太子妃施礼后缓步出去。迟臻脚步轻巧地跟了上去。
出宫的马车上,迟臻托着腮笑眯眯地瞧他,王琅被她直白炽烈的眼神弄得不自在,他不过出去片刻,她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样。
“璇卿?你上次抓的迟誉,就是我哥哥,你与他曾有过几年师兄弟的情谊,若你我结为连理,他就是你的内兄。他当真是接了你的信才上京,结果你将此事忘了,将他逮了起来。我哥才没有煽动仕子。”她扇子小团扇,鬓边的两缕发丝在腮旁荡来荡去。
王琅盯着书卷,目不斜视道:“结为连理?我心仪之人并非你,你不过是个替身。”
这若是从前,迟臻听了会炸毛,她悠荡着鞋子,嘴角噙着笑,不以为意道:“我不介意啊。我不是狐媚有手段吗?不管你心仪的是谁,早晚都是我。”
马车内空间密闭,她扬手给他打着扇子,袖管中的淡淡的暖香直冲他的鼻端。
王琅呼吸一滞,冷着脸道:“你只能做外室。”
她袖子垂下来,露出一截雪白皓腕,反过来宽慰他:“可以呀!璇卿你是不是瞧上了我的美貌,只想春风一度,不想负责?你放心,如果你将来要娶夫人,我定不阻拦,也不捣乱,不求天长地久,只求片刻欢愉。做这些,我有经验的。”
王琅突然将书一扣,冷道:“下车!”
虽然失忆了,但是这说翻脸就翻脸的毛病可没变呢!
迟臻掀了帘子瞧了瞧,哀求道:“这晌午日头高悬,你忍心我就这么晒着?你看你看,这里就是前几天在太傅府蹲守你晒伤的。”
她眼睛水润润地眨巴着,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王琅不为所动,迟臻觉得他若是发起脾气来当真会把她扔出去。他既然瞧上了她的美貌,便不能让他有后悔的机会。
迟臻无奈下去,就见车子里扔出了一把油纸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