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被逮捕后,迟臻便将每日跟踪梁定的事交给了纪无澜,她自己专心致志地盯着王琅。
明明是他写信叫迟誉回来的,说忘就忘了吗?
白日里王琅的车刚出太傅府的门,小五便提醒道:“公子,有人跟着咱们。”
“嗯。”
街上的人并不多,雨丝细密,她未撑伞,就远远地跟在车后。
王琅有些头疼,奉命监视他的人并未撤走,这失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装多久,何时才能结束?
他放在膝上的手攥了攥。
车子很快到了暹罗公主落脚的会馆,王琅从车子上下来,让人通报后径直走入会馆中。
侍女奉茶后,暹罗公主笑道:“这就是曲江楼最好的茶,果然是价格不菲。上次你不请我,这次我请你陪我喝。”
窗外的雨大了,王琅听着雨打花枝的响声,内心烦闷。她跟踪便跟踪,为何连伞也不撑?
“不知公主请我来所谓何事。”他声音平平,半点听不出情绪。
暹罗公主挑了挑眉,笑道:“公子心绪不佳,可是我怠慢了你?你进来时脸色便不好,可见你是在同别人生气。既然来了我这里,便把其他事情放一放,我让公子来的确是重要的事情要说。”
王琅揭了杯盖,低头撇着茶,不言语,似是对她要说什么不感兴趣。
暹罗公主对中原男子这种沉得住气拿捏人的性子有些吃不消,直接道:“我听说,你的家族在京都很有权势?只手遮天?公子本人也是行事任性,无所不能。”
王琅突然笑了,他望着窗外茫茫雨雾道:“公主只要翻翻史书便知,多少旧时王谢家族,没落成了寻常百姓。一个家族的鼎盛覆灭,长不过百年,没有荣宠不败的世家。何谈无所不能?”
暹罗公主似懂非懂,直白道:“听说你们的圣人已经很老了,近来身体又不好,用你们的话说,我豆蔻年华充入宫内,一辈子岂不是过得特别辛苦?还要活那么久……”
王琅放了杯子起身,“此事我怕是帮不上忙。”
暹罗公主道:“我听闻你的长姐是太子妃,我自然不会让你公子白费心思,你不是在查那名叫张伦的男子?我清楚他的身世。若你帮我,我将他的事情告诉你。”
王琅听着雨滴敲打廊檐的声响,向她点点头,“并非推辞,实是做不到。告辞!”
雨线连天,他没什么耐性地起身。
“等等!”暹罗公主道:“我听闻你喜欢美人?我这两名美貌婢女可赠与公子。”
她让侍从将两名美人召进来给他相看。京都权宦喜欢异域美人,她听过关于王琅的艳情传闻,自忖这两名美人是万里挑一,很是拿得出手。
王琅负手而立,冷瞥一眼道:“我的确喜欢美人,万丈红尘里只爱那一个。”
门外小五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出来了,还不到半盏茶的光景呢。
此时,王琅爱的那个美人儿正躲在榕树下,望着雨从枝丫间落下来,她便垫着脚尖向后退一退。
小五撑了伞来接主子上车,却发现他目光扫过榕树后,突然道:“先不回去,去春来居。”
春来居?小五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就在不远处,一家酒肆的幌子上是这个名字。
这个时辰来吃酒?再偷眼瞧瞧远处树下躲雨的人,小五明了,这是公子怕人淋湿了,想等雨小些再走。
迟臻抱着胳膊看雨势越来越大,地上泛起了水雾,瞧着王琅从暹罗公主住着的会馆里走出来,他本是要上车,突然转向了不远处的酒肆。
她提着裙摆在屋檐下挪动,怕被雨淋了,又怕王琅走掉,狠狠心冲进雨里。
此时酒肆并没什么人,迟臻进来时,发现王琅捡了个临窗位置坐着,静静地看着雨。
她见店内墙上挂着琵琶,伸手摘了下来向里走。
她笑眯眯地坐在王琅对面,素手拨弄了两声琴弦,娇媚道:“公子,老天爷留客,你要不要听个曲儿?”
对面的人只盯着窗外,一眼都没瞧她。
不应声。
迟臻叮叮咚咚地弹起来,边弹边弯着眼睛笑看他道:“这首曲子叫长相忆,雨中忽逢君,故人最解意。公子觉得如何?”
王琅眉头微皱,将一块银锭扔在桌上,“走!”
迟臻伸出细白的指头,将银子挪走,拿起酒壶帮他添酒,“公子,你一个人空坐着无聊,不如我们来聊聊天,拉进一下彼此的距离如何?”
她让酒家又添了只杯子,自己先饮了一杯道:“瞧公子气质清贵高华,不知是在哪里念的书?师父是谁啊?”
王琅瞥她一眼,冷道:“当朝大儒牟阁老。”
迟臻脸上的笑僵了僵,恰好酒肆中的唱曲儿娘子走过来,她抓起银锭扔给对方,道:“没瞧见他有人陪了?别抢生意呀,去!”
打发走了人,她低着头抿了抿嘴角道:“璇卿,你前几天逮的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事关要案,无可奉告。”
“什么要案!迟誉是接到你的手书才来的京都,你、你仔细想想,干什么抓他?”她手腕在桌上一顿,镯子磕在桌面上像是在发脾气。
王琅端坐着,她说什么他都不为所动。
刚得知他失忆的消息,迟臻还有些庆幸,不记得更好,把迟家对不起他的事情忘光,现在觉得颇为麻烦。
她垂着眼睛想了想,再抬头时,眸子里又是生气勃勃,“好!不记得没关系。那你做过的事,总要负责吧?”
王琅抬眸瞧她,不语。
迟臻捏着嗓子道:“我来提醒下公子做过什么事。我本在云涧生活的好好的,不想公子你瞧上了我的美色,将我霸占了。”
王琅终于正眼瞧她,淡淡道:“霸占?”
迟臻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你就是瞧中了我长得美,把我抢进宅子里,宽衣解带颠鸾倒凤,鱼水之欢。就算你忘了从前的事,也要对我负责。”
更要对迟誉负责!兄长明明是接了他的手书才回来的,结果他将此事忘了,这找谁讲理去呢?
“你与我,是这种关系?”王琅一脸不确信的表情。
迟臻扬了扬下巴,“对!正是这种不正当的关系。别看你表面清冷自持,私下里对我热情似火宠爱至极,你随便招个人问问,坊间都是我们的传言。”
王琅沉吟片刻,目中清冷无波澜,嗓音淡淡道:“你说这些,我不记得。若是我当真宠爱你至极,不会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他顿了顿道:“可见你在我心里,并非自己想的那么重要。外室身份上不得台面,你另谋他路吧!”
这意思是,趁着失忆忘了过往,不想负责任,趁机分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
“……我们同床共枕过,你想不认账?”
王琅不为所动,指头在桌面叩了叩,问旁边的侍从:“可带了银子?”
小五翻了翻钱袋,放在掌心捧过去,几块碎银凑在一起,大概有十两。
王琅从中捡了块稍大些的银锭,推给她。
迟臻眨巴眨巴眼睛,难以置信道:“五两??”
这是给她的补偿?陪他做了这么久的假戏,又是外室又是狐狸精,虽然颠鸾倒凤是假的吧,但是王琅就是这么对待跟他一场的女子?
王琅在帕子上擦了擦手,要小五退下,冷淡道:“你说得种种房中纠缠,我都没印象。既然没享受到,我没办法为这份空想付更多银子。”
迟臻有些呆,他竟然是这样的王琅,从前她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
她的璇卿师兄不是这样的,这一定是失忆造成的!
王琅又捡出一枚小银锭丢给她,“念在你与我心仪的女子有三分相像的份儿上,多给一两,再不能更多了。”
心仪的女子?谁?嫏嬛吗?还是牟家二小姐?
迟臻心中有几分气,双颊红扑扑的,她以为王琅是有几分喜欢她的,没成想失忆后他别人都不忘,偏偏把她忘了。
她气鼓鼓道:“我……我不要银子,你放了我哥。你与我耳鬓厮磨后,想做负心人?”
王琅朝她勾了勾指头,迟臻不明所以地探头过去。
“我又如何与你耳鬓厮磨,鱼水之欢的?”他声音低醇,在她耳畔轻语,气息沾染在迟臻的颈边,她突然脸就红了。
他嘴角挂着嘲弄的笑,站起身,“迟誉此人罪大恶极,煽动仕子翻案,诬陷矿监张伦,还需好好审一审,看看能从他嘴里挖出多少东西来。”
王琅扔下话,缓步出了酒肆。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已经很小了。迟臻坐在窗边枯坐了一阵,揉了揉脸,怎么才能把迟誉弄出来呢?迟誉的硬脾气,对上王琅一定会吃亏,为今之计,是要搞清楚王琅把人关在哪里。
迟臻想不出辙,只能让人给严湘府上捎信,请他帮忙。
严湘的信回复的很快,说是要耽搁些时间,近来家里看他看的紧,他人出不来。又向迟臻道王琅在狱中被人下毒,虽侥幸救回来了,听说人有些糊涂,从前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要整饬京都内的考风考纪,让她在如意阁内行事,要多加小心。
两日后,严湘捎来口信,说是并未查到都察院又拿人的记录,王琅现在身份尴尬,不能行使又督察御史的职权,又有没有被削去职位,自他在诏狱中重伤险些没命,圣人便默许他回府将养,态度暧昧不清。
敲登闻鼓如此大事,怎会轻飘飘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