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着绛紫色裙衫烟视媚行的女子走了进来，她腰肢款款，软语娇笑道：“让几位公子久等了。”
王仕子皱皱眉，耿直道：“我们不听曲儿，也不看歌舞。”
那女子掩嘴笑了笑，坐在了凳子上道：“奴叫春娘，就在丽春院讨生活，今日便是奴请诸位公子过来的。”
李三郎惊讶道：“你便是要下委托的人？”
“正是。”春娘嗓音柔婉。
惯于察言观色的她，看出几个读书人脸上的轻视表情，似是都不太想接这桩委托。
“我知晓如意阁的规矩，价钱上我还可以再提一提。”她扇子带起的香风让屋内几个仕子颇不自在。
王仕子站起身道：“不必了。我们如意阁并非只认钱。”
迟臻倒是挺好奇，一个烟花之地的女子，跟科举完全挨不上边儿，找上如意阁干什么呢？
“你是代人委托？”她心情不好，想找些事情做。
“不管是代人，还是她自己，我们都不接。”王仕子道。
李三郎也站了起来，皱了皱眉打算告辞了。
如意阁的每桩委托都是高层选出来的，这次不知出了什么岔子，竟然选了位青楼女子做主顾。
迟臻坐在椅子上没动，脚尖勾着裙摆晃来晃去，“你先说个因由听听。”
春娘捏着嗓子道：“我早听过如意阁大名，今日见了几位公子，觉得当真是名不虚传。”
“有话直说便可。”迟臻眯着眼瞧着她。
春娘不知道对面的女公子什么来头，被她笑眯眯地盯着瞧，让人不敢造次。
“诸位可知京都的四夷馆？”她问。
“这有何不知。因万国来朝，言语文字不同，礼部在国子学仕子中遴选五十人，由鸿胪寺提供膳食，这些人聚在一处学译书。鸿胪寺负责接待使臣，四夷馆的人负责译字翻译。”
王仕子站在门旁冷着脸，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正是。”春娘无奈道：“四夷馆月底时将有一场选官文试，在馆的“译字”和“通事”都可参选。”
重点来了，在场几人猜到春娘所求的事应该就跟这选官文试有关。
“我想请诸位同我的恩客梁公子一同应考。”
话音一落，屋内落针可闻。
李三郎道：“娘子是想让我们帮你这位恩客中选？”
这可有些难了，迟臻托着腮眯着眼想，四夷馆跟国子学可不同，是要考番语的，捣乱搅事她很行，难在她根本不会番语。
不成想，春娘摇了摇头道：“不不，诸位想错了。我是想诸位用上诸般手段，让我那相好落选。”
“落选？”李三郎有些惊讶。
“是！”春娘点点头。
“四夷馆的选官将来要有各国使臣打交道，涉及到朝廷脸面，其人不仅要精通番语，还要品貌端正，学识眼界均有要求，并不是你想的那般容易。”迟臻道。
迟誉有段时日被从国子学点入四夷馆，他学了半年嫌弃吃食不好，又回来了。
四夷馆的课业十分繁重，月有试，季有考，译业精通者方能留用。说起来，四夷馆的馆生在仕途上要比其他科举考试的仕子便捷一些，因有番语天赋，只要课业成绩优秀，更容易被授官。
“实话说了也不怕诸位笑话，我这个恩客长相俊秀，番语说得也很好，他前几日来丽春院找我，言语中透露出十足把握。我与他相识五年，已生了长相思守的念头，他也不在意我的出身，我连赎身的银子都备齐了，他醉后的一番话却让我不安。”
这梁公子喝了酒，有些得意忘形，便告诉春娘，他这次搭上了朝里的一个有权势的大人，对方有把柄落在他手里。只要他月底的文考成绩过得去，就会外放去做个小官，再不用继续在四夷馆里卑躬屈膝地奉承夫子说鸟语了。
春娘得知他有个好前程，自己下半生有了好归宿，自然也是十分欢喜，温柔解语周到侍奉，没成想这周公子喝到醉眼迷离，捏着她的下巴告诉她，若是他做了官，必然要选个身家清白的夫人，她还是留在丽春院比较妥当，将来找个合适的时机，他再替她赎身。
“他这些话，不过是搪塞之词，一旦他选了官，发了迹，怕是早就将我抛在脑后了。”春娘面色凄楚，继续道：“我容貌上已比不得馆内的年轻姑娘，只想找个人嫁了。这些年我心里只有这冤家一个，不想他做什么官，只要能维持现在的样子，等我赎了身，与他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她如此说，便没什么难懂的了。她找上如意阁，怕不是看上了如意阁的仕子才情高，而是临场反应机敏，只要能让她相好的落选，场内用什么手段她并不在意。
“却也并非什么难事。”王仕子自负道，让一个人落选的手段多得是，如意阁并不是没接过类似的委托。
春娘却摇摇头：“我知诸位都是才华满腹，不过若你们与他一同应考，中选的必然是他。”
“为什么？”迟臻问。
“他自己说，是打通了关节，有一位周大人被他拿住了把柄，一定会想办法让他过选。”
迟臻好看的眉头皱着，垂着眼帘想了想道：“你那梁公子什么出身？可与京都内的梁万贯家有关联？”
春娘苦笑，“他自然巴不得有。不过人改不了自己的出身，他叫梁定，不过北地寻常仕子，屡考不中，脑子灵活，找人学了番语后，反倒是进了四夷馆，比他那些寒窗苦读的同窗还要强些。”
李三郎突然道：“梁定？这名字我有些印象，他可是参加了景正十六年的会试？”
他一提，屋内的几人都想起来了。景正十六年的会试放榜后，北地仕子竟然没一个上榜的，当日突然有个仕子将贡院墙上的杏榜给撕了下来，嚷嚷着考官与南方仕子串通舞弊，朝廷取仕不公。
后来舞弊案发，这梁定变得极为积极，俨然成了北地仕子的首领，请愿上书陈情，生怕事情闹得不够大，后面圣人重新阅览试卷，录取者都是北地仕子，这梁定因试卷质量差，也并未上榜。
众人都以为他早离开了京都，原来是去了四夷馆了？
迟臻将碟子里的咸水花生拨了吃，她嫩白纤长的指头拨着壳，懒懒地一颗颗丢进嘴里，姿态闲适好看。春娘阅美人无数，也不仅盯着她瞧。
迟臻喝了口茶道：“既然春娘的委托是高层选出来的，我们接了便是。”
几人对了个眼神，没再说拒绝的话。春娘千恩万谢，让丫头将顶金取来。
李三郎一瞧，高层果然是不做赔本买卖的，这定金虽赶不上纪无澜出手豪阔，却也与严湘不相上下了。
出了曲江楼，回程的马车上李三郎问：“姑娘跟那梁定有过节？”
迟臻不经意地笑笑，“也算不上什么过节，他欠着我家人命罢了。”
舞弊案发后，这梁定经人授意，在坊间捏造迟魏东收受贿赂的谣言，又到处搜罗莫须有的证据，让人跳出来攀咬诬告她的师兄们，希望能迟魏东入狱后捞些好处。
几个仕子听到她提到梁定时磨了磨牙，那样子像是恨不得将这名字嚼碎了。
她敢敲登闻鼓为舞弊案仕子们鸣冤，按说应该是跟当年的案子牵连极深，可他们现在都不知她身份来历。李三郎说她徐，她是徐寿的妹妹自然姓徐，王仕子说姓甄，他听到王琅这么称呼过。
自从迟臻敲了登闻鼓，芙蓉郡主就再没跟敢跟她联系过，唯恐有牵连招来祸事。
迟臻送过去的信，全部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她虽避着迟臻，却不肯放过纪无澜。
黉门巷的小院她不敢去，纪无澜城东的大宅她出入自如，简直就当成了王府别院。
纪无澜回府跟人商谈木材生意，她正指挥着府内的下人将竹林砍了，种上她喜欢的合欢树，众人碍于她郡主的威势，只能听命。
纪无澜送人出来，见她正在丈量庭院。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到这芙蓉郡主，便觉得头疼。
“慢着，这是要做什么？”见人正要搬走盆栽，他出言呵止道。
芙蓉郡主慢慢踱过来，背着手用邀功的口气道：“我帮你改造了下庭院，怎么样？是不是上档次多了？有我们王府的堂皇气象了。”
纪无澜是江南人，就喜欢曲径通幽，喜欢花木繁茂，弄成镇北王府那种演武场式的庭院，他十足接受不了。
“天气炎热，郡主何不回府歇歇？纪某府上的事，自有专人打理。”
“你忙你的，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我只是顺手帮你改造一翻，并不费什么心思。”
纪无澜摇着扇子，当真是有几分上火，自从他晕倒被芙蓉郡主救了后，两人就变成了现在这种让人无奈的境况。
他散漫惯了，是不可能娶个郡主给自己找不自在的，可芙蓉郡主像是在跟他别劲儿，一力向她证明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他去选郡马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供春瓶，为了查找纪端的下落，根本不想娶她，虽然手段欠磊落，却是当真无奈。
“圣节马上到了，曲江楼一代很是热闹，郡主若是无聊可以去瞧瞧。”他很少对姑娘家说重话，只是这种送客的暗示她似乎根本听不出来。
芙蓉郡主向他勾了勾指头，“过来，本郡主有事情跟你说。”
纪无澜觉得她这动作透着股熟悉，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将迟臻那些小毛病全都学来了。
“什么事？”
“你在曲江楼的茶社和灯会里投钱了吧？”
纪无澜眉头一皱，她竟然又私下查他，他心头有了怒意，强忍着道：“郡主好手段，我不过跟朋友赚些小钱，您这么快就得知消息了？”
“嗯！本郡主想知道的，自然就能知道。我劝你不要继续投钱了，今年的圣节，不会像往年那般铺张，你没看暹罗公主都只住鸿胪寺安排的会馆？她本来是要嫁到宫里去的。”
“怎么说？”
芙蓉郡主压低声音道：“圣人身体大不如前，前几日都起不了身了。我听我爹说，南方大旱，今年收成堪忧，圣上要罪己宽民，琢磨着要大赦天下呢。”
纪无澜一顿，若是此时大赦，便是迟誉进京的最好时机了。他便不用隐藏行迹，可以摆脱迟魏东的连累了。
芙蓉郡主背着手道：“若当真大赦，那真是太好不过了，我表哥也能好过些，现在日日被人盯着，若再行差有错，太傅府怕是都危险了。”
王琅在诏狱中被人下毒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坊间的消息分成两派，一派坚信王琅是被冤枉的，否则他敲登闻鼓做什么？想毒杀他的人必然是当初让他背黑锅的；另一派坚信王琅是咎由自取，眼见着当年刑讯仕子的事情包不住，想要一死了之了。
“他还是记不起从前的事？”纪无澜问。
“是啊，完全记不起来。这样也挺好的。”她突然道：“我给你在庭院里堆一座假山如何？就按照我们后花园的那座堆。”
纪无澜赶快打消她的念头，“湘水河畔的画舫今日有盛会，郡主要不要去瞧瞧？”
“你去吗？”
“去。”纪无澜无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