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半丝风都没有,树叶纹丝不动。东方刚起鱼肚白,梁定就从妾室的床上爬了起来。
“天还早着呢!”女子嘟囔一声。
“睡你的,爷今日有要事儿。”梁定从架子上取下熨烫平整的长衫,系好腰带,在镜中端详了下自己,似乎没有不妥当,这才带了随从出门。
小心驶得万年船。自舞弊案后他靠着诬陷仕子们发迹,生怕人报复,这两年他不管走到哪儿,身边都不离人。
城北扯枣巷住的大多是穷苦人家,巷子窄,泥泞不堪,连马车都进不去。
梁定皱了皱眉,他这两年生活富裕,险些忘了自己也是从这样的地方爬出来的。
他一户户门数着,在一家大门上挂了灯笼的小院前停住,拍了拍门环。
很快有人探头出来,警惕地盯着他,“找谁?”
“劳驾,敢问张督主……”
“进来!”对方木着脸,闪出路来示意他进去。
舞弊案时他作为北地仕子积极奔走,煽动坊间落榜仕子的情绪,造谣诬陷主考,有些是出于本意,有些是来自张伦的授意。他当时得了大笔银子,以为攀上了贵人,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办事卖力尽心,谁成想,事后张伦除了多给些银钱,根本没提携他,殿试重新阅卷,三甲榜上也没有他的名字。
他从未见过这个神秘的张督主,对方每次有事都是传口信给他,这两年他外放辽东做矿监,几乎再没联络过他。
不成想,前几日对方突然要亲自见他。
梁定内心有些许激动。院子收拾得极为整洁规矩,像是个富裕的耕读之家,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给盆栽中的雪松剪枝。
梁定现在那里规矩站着不敢做声。
那书生收拾好了小树,净手后,像是才发现梁定,转头歉意道:“哟!梁公子来了?让你久等了。”
梁定身子伏得很低,“不敢不敢。”
他没想到这张伦长相如此周正气质文雅,若不是知道他是太监,还以为这是哪家的王孙公子。
他脸孔过分的白,举止带着几分柔媚,不过而立之年已经是重权在握,让京都谈之色变的人物了。
屋内落座,张伦接过茶,吹了吹道:“梁公子吴郡的事情做的不错。”
“是督主高瞻远瞩,只是并未将那如意阁背后之人牵出,有些可惜。梁某一定尽心尽力肝脑涂地,日后请督主多多提携。”梁定身量高,他弓着身子说话谄媚之态格外明显。
“好说。”
张伦细长的眉眼眯着,盯在他头上读书人才会戴的四方巾上,微微勾了勾嘴角。
这也是读书人。
迟魏东教导弟子们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守正不阿,敢于替圣贤立言,勇于为生民请命,为了替仕子们保命,最后连命都搭上了,晚节不保。
这些后继的读书人,可有践行他的道?
为了显得自己有用,梁定殷勤道:“督主便住此处?此处实在太简陋了。自京都有人敲了登闻鼓后,坊间也有奸人时常提起督主,您还是多多小心为上。”
“哦?”张伦翘着兰花指,用杯盖刮着水皮儿,笑问道:“坊间是如何说我的?”
梁定咂了咂嘴,后悔不该提这个话茬。
“直说便是。”
“那些读书人无非就是诬陷您弄权,说您才是舞弊案幕后黑手,说您……对儒生们有偏见,才故意整治他们。”
坊间的流言突然就传开了,话自然说得极为难听,说张伦净身做太监后也是苦读诗书,还曾得过迟魏东指点,却不能理解理学真意,最怕露怯,痛恨有才学的人。
张伦听后摇头轻笑:“那我当真冤枉,我有什么资格当舞弊案的幕后黑手啊!”
他放下茶盏,盯着他保养得宜的指甲道:“既然说到了舞弊案,我怎么听说,你当年找到的供春瓶,是只赝品呢?这诬陷重臣的罪名,可当真不小啊!”
梁定心中咯噔一下,不明白他此时提起供春瓶是什么意思。当年为了速速定案,他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去抠纪家二公子纪端手里的供春瓶,可惜对方也不是个善茬,早早就预知到了危险,带着真的供春瓶藏起来了。
他急得如热锅蚂蚁,想着倘若事情办砸了,怕巴结不上张伦,还惹得一身骚。
恰在此时,张伦要人给他传话,提点他,需要的只是作为舞弊案证据的供春瓶就够了。
那明明就是他授意自己弄了只赝品,怎么是他诬陷重臣?
张伦看着他抬起袖子抹汗,笑道:“你慌什么,我听说,真的供春瓶出现了,取回来不就行了?”
屋内珠帘脆响,梁定好奇地抬眼去瞧,之间内室中一抹纤细的白色身影闪过,应是个女子。他不敢多看,心中嘀咕,不知那女子是何身份。
张伦戴着扳指的指头在桌面叩了叩道:“你三日后便要参加四夷馆文试?”
“是!”
“我有事情吩咐你。”
张伦饮了口茶道:“这次,便掐一掐王琅公子的心尖儿,这位公子近来实在是能闹腾。”
圣节后不久,再有三日便是四夷馆选官文试。如意阁众人决定,在文试前一日动手,将梁定绑了,动手的日期不能太早,恐他家里人报官。
只要困住他让他文试的时段不能出现在考场,待考试结束再把人打发了就是。
迟臻这几日心绪不佳,景正帝大赦天下,迟誉的命应该是无碍的,只是不知道被关在哪里。自王仕子死后,她心情郁郁,越是这时她便越相见王琅。
朔月之夜,万物隐遁于黑暗中,街上偶有梆子声响,不见半个人影。
车内亮着灯,王琅手中扣着几枚棋子,坐在位置上闭目养神。
远处有犬吠声传来,片刻后安静了。
“公子。”脚步声在车前停住,隔着帘子回禀。
“解决了?”
“是!张伦这几日应该是来过,擒住了他身边的七管家。此人硬气的很,伤了两个人才拿住,公子可要问话?”
“不必了,不用留活口。”
车外的人领命去了,王琅将手中的一枚棋子弹出窗外。王伦身边有七个得力的人,除去死了的三个,和刚死的老七,他手里能用的人不多了。
很快,夜色中有火光燃起,火势越来越大,终于听得有人大喊着走水了。
便在昨日,弹劾矿监王伦的折子雪片一般递到了景正帝案头,罪状包括了圈地、走私火炮、凌虐官吏、构陷仕子制造冤案、不召私自回京等等。每一桩每一条都够处死他,而景正帝却当庭对着上书的大发脾气,下了朝便不省人事,御医只说需要调养,众人心中已然有数。
马车行至落月坊,刚刚寻欢作乐结束的客人们由下人搀扶着向外走,当中一个被酒色亏了身体的中年男子踉跄而行,并未留意到暗处的马车。
太傅府静悄悄的,侍从房里的灯已经熄了,迟臻发现王琅书房黑着灯,猜到他不在,一个人正闷闷不乐地往回走。
街上漆黑黑的,宵禁后看不到人影。远处,一盏灯挂在马车车头,晃晃悠悠慢慢靠近。
车突然停了。两个赶车的跳下来,扬起手中布袋,把一个矮胖的男人往口袋里套。
两人行动麻利,很快把人装进了口袋里,在上面狠狠补了两脚后,待里面的人不做声了,抬上车,马车又缓缓地向前走。
车帘一挑,一枚棋子被扔了出来。就那么短短的一霎,就让迟臻瞧见了王琅。
他这是在做什么?套布袋打闷棍什么的,不是她要做的吗?
王琅在她心里是清风朗月般的正人君子,凡事讲礼法规矩,从不动用私刑,坊间流传那些都是人故意冤枉他的……车里肯定不是他,赶车的都不是小五呢!她远远地跟着。
马车在石桥上停了,布袋被人一脚踹下车,里面的人哀嚎着求饶命。
迟臻刚摸到桥下,就听到了车内声音。。
“景正十六年,你与会试副主考李洵的妾室串通,在其内衣中缝制考题而后诬告揭发,置使他抵不住酷刑悬梁。”
隔着帘幕,王琅冰冷的声调毫无起伏。
“饶命!公子饶命啊,我也是受人指使,我有内幕要说。”
“到阴司去说吧!”
迟臻正在石桥下的水边仰头向上瞧,装着人的布袋落水的扑通声吓了她一跳。
她仰着脸往上瞧,正对上小五向下巡视的目光。
他拎着灯,见到桥下的迟臻也是吃了一惊,忙回车前回禀。
迟臻也没想到他半夜出来竟然是做这个,她见惯了他正义清白的一面,还是第一次瞧见他杀人灭口。
内心的冲击不是一般的大。
王琅也没想到他维持了这么多年的清白人设就这么碎了,她站在车外,隔着帘幕瞧他,就是不肯上车。
怕了?
正垂着眼帘思索,便见车帘一撩,她爬了上来。
未语先笑,眼睛弯出好看的弧度,她蹭到他身旁声音软腻道:“璇卿?我捡到你掉的东西了。”
她肤色白皙,合拢掌心将手递过来,摊开手给他看。
是他扔掉的棋子。
他目光从她掌心滑过,祖母说手心有肉的女子有福气,掌心纹路清晰的女孩子长情专一,手指修长的人心灵手巧。
他抬指去捡棋子,她又迅速合拢掌心,笑盈盈地在手里掂着。
“璇卿?你这几日可有想我?”
王琅表情未变,他黑暗偏执暴戾的一面就这么轻易暴露在她眼前了,她不怕?
迟臻脸凑过来,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瞧,笑道:“你没想我,我可是想你了。这几日我老是想你,等你来找我,可等来等去终于忍不住了,就来找你了。你就像是会发光啊,夜色这么黑,偏让我遇上你了。”
王琅垂眼觑着她,她眸子中不见其他情绪,也或许是伪装的好,不叫他瞧见。
“过来。”王琅道。
“哦。”她笑盈盈蹭到他身旁。
王琅抬起她的下巴,拇指在她唇上轻轻一抿,将未晕开的口脂抹掉。
迟臻微微瞪大眼道:“你都没洗手!你刚刚,那什么……没亲自动手吧?”
既被她瞧见,王琅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道:“你瞧见了?”
“嗯。你不要担心,刚刚周围没人。只是东西不能乱丢,留在现场或许就是证物,将来麻烦,幸好我帮你捡回来了。”她抛着棋子邀功。
“你跟着我做什么?”
“不是你说我长得像你的意中人,让我做她的替身吗?我主动送上门来了。”
王琅语塞,在车壁上敲了敲,马车又徐徐前行。他手里摩挲着剩下的棋子,乜着她道:“就算我想不起来你也没关系?将你当做其他人也不要紧?”
迟臻托着腮,架着腿,脚尖勾着裙摆荡来荡去,“自然还是有那么点小小的伤心,不过我追求欢愉享受,人生变数这么多,能跟你在一起一天算一天,管他日后如何。”
“就算将来我娶妻,你也无所谓?”
她撇撇嘴,眼帘一撩,将这个话题给抹过去了。
“你将迟誉关去哪儿了?你别对他来硬的,我哥这个人可记仇了,战力又高,你不是他对手,小心将来他找你麻烦。”
王琅勾了勾嘴角,这话她两年前说过一模一样的。
今夜她装得开心,眼神却不是这么说的,费劲心思找上门,定是遇上了什么事。
“过来。”他道:“不是来服侍我,让我欢愉的吗?”
迟臻还没懂他什么意思,已被他长臂揽着腰扣进了怀里,她靠他胸前仰头只见他的下颌。
王琅揽着她,闭着眼靠着位置上不说话了。
她悄悄伸手,在他腰际摸了摸,头顶声音带着警告道:“老实些。”
“是,师兄。”她尾音轻柔,神情狡黠,半眯着眼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歇着。
马车慢慢行着,车内没人说话。迟臻都忘了想跟他说什么,王仕子的事让她心头郁郁,与他这么待一阵,似乎所有的不快都散了。
她仰头瞧他,笑问道:“璇卿,我是继续做你心上人的替身?我什么都能演,要不要再深情一些?狐媚邀宠的我也可以。”
王琅抬起她瓷白的胳膊,惩戒地咬了一下。
迟臻挑眉抽气,嘟着嘴将手藏到身后,心道失忆了这些恶劣习性可没改呢?
车行了一阵,王琅捏了捏她的耳垂,冷道:“下车!”
知道他还要忙着去杀人,迟臻没再缠他,软着嗓音撒娇道:“腿麻了,要师兄抱下去。”
王琅端正了姿态,勾了勾嘴角嘲弄道:“外室没有资格提这样的要求。”
她翻了个小白眼,爽快地站起来,晃了晃从他腰间搜到的玉佩,得意道:“这个我留着当个证物,省得哪天你又不认账了。”
她麻利地下了车,又突然掀了帘子探头进来,“璇卿,你做坏事还欠缺经验,就算是夜里,也要记得遮住脸。我这条帕子借你用哟!”
她指头上缠着帕子,折起来塞给他,轻轻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