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命。
这是樊父开始讲故事前,对樊清远说的四个字。
樊宇德眸中微烁,回忆那过于久远的年代,恍惚间,那一幕幕竟然如此清晰,他恍然笑道:“我做了孽,怕这一辈子都挣脱不过。”
樊清远静静看着樊父,心里想着的却是,在樊母死去时,樊父薄情冷性连滴眼泪都没有。
他以为这个男子在这繁杂俗世中早就丢了心,却不想,今夜,烛光摇曳中,在樊父身上体会到了那种浓稠如墨染的悲伤。
“那年我有幸入了林霄学院,与先帝在一起习文,当时在一起的,还有后来的户部侍郎童萧,大将军袁书琅,三司法左义以及许多在先帝登基后朝中举足轻重的人。”樊父低沉道,“这些人对你而言应该并不陌生。”
樊清远点头,转而皱眉,因为他发现,确如樊父所言,这些人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人还活着。
没有一个人寿终正寝,在同一年不同的时间,死因皆是突发恶疾。
樊父笑:“你可知,当年的先帝小小年纪便有了帝王之相。”
故事过于久远,久远到,那年先帝还是个英俊的少年郎,桀骜不驯,心中耸着志向与高远,完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而在当时,他确实足够优秀,在诸多皇子中,文韬武略,简直无所不能,是为下一任大沅皇帝的不二人选。
樊清远知道先帝的名,叫薛蓝轩。
薛蓝轩门门功课优异,连天家学堂的先生都是赞不绝口。
樊清远不解,“一个皇子如此张扬,这在当时并没有觉得不妥么?”
皇子之间的夺储之争,历来残忍。藏锋敛锐,应当是所有帝王家惯用的手段。先帝就算年少气盛,也不应该不明白这个道理。
樊父叹气,“当然不妥,但当年先帝太优秀了,又是皇子足有张扬的本钱,根本听不得劝。好在当时明白这个道理的是先帝的启蒙老师泊渊,就为了打击先帝当年的嚣张气焰,泊渊特意去坊间寻了个少年郎来放在先帝的身边。”
樊清远福灵心至,问道:“是林道子?”
“对,林道子。”樊宇德笑的意味不明,“那真的是一个天才。”
林道子被带到天家学堂前,他刚从老家回来,整个人都像丢了魂一般,在木艺商铺没日没夜的做木工,谁拦都拦不住,若不是突然出现的泊渊,不出两日,林道子恐怕就要累死在成堆的木偶人中间。
樊清远一愣,“林道子做过木工?”
“是。”樊父喝了口茶,“这也是个秘密,知道的人不多,加上泊渊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帮他隐瞒了这件事,这也是在很多年后,被先帝查到的。”
说到此,樊父深呼一口气,“许是在那时林道子开始研究了起死回生之术。”
樊清远一惊,“起死回生之术?”
起死回生,众生祈求而不得,历来有人专研此术,但没有一人成功。
樊父神情复杂道:“先不说这个。”
这个起死回生,或许又是个让人惊颤的故事,樊清远心里翻江倒海,但面上平淡道:“后来呢?”
樊父沉默了阵,才道:“后来,林道子入了林霄学堂,不出几日,门门功课拔得头筹,很快将先帝打压下去。”
这似乎是必然的结局。
也达到了泊渊找到林道子的目的。
林道子才华横溢,直接压的高傲皇子抬不起头,当时林霄学堂里的其他少年都在等着看笑话。
樊父想了想笑道,“当时许多人都以为先帝心高气傲,林道子如此作为,必定会受到先帝疯狂报复。”
樊清远好奇道:“那报复了么?”
樊父摇头,“不曾,现在想来,我们确实低估了先帝的品性,他若真的是那般小气之人,恐怕也不配坐上那九五之尊之位。”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先帝薛蓝轩不仅没有找林道子的麻烦,还与林道子成了亦师亦友的伙伴。后来,薛蓝轩成为了太子,与薛兰轩年龄相仿的林道子成为了太子太傅。
太子太傅,薛蓝轩亲自认命,这是对林道子极高的肯定。
“可是后来…”
樊父顿了下,他感到胸口沉甸甸的压力疏散了些,才低声道:“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彻底改变了林霄学院所有人的命运。”
薛蓝轩纵然已不是林霄学院最优秀的学生,但太子身份何其尊贵,已然成了大沅下一任帝王的不二人选。
未来的王储,子嗣一事是所有人都关心的事,等着薛蓝轩年长了些,后宫女眷开始为薛蓝轩物色未来的太子妃。
樊父好似见到了当年的场景:“名门世家的女眷凡是达到二七妙龄的少女,皆被登记在册,由先帝的母妃交与先帝,期翼先帝在其中选择合适的女子,做太子妃。”
画册一摞一摞的磊满案台。
薛蓝轩与林道子讨论书本中的学识,根本不予理会。
从小照顾薛蓝轩的嬷嬷,苦着脸哀求,“太子,此事娘娘说了多次,您就看看。”
说的多了,薛蓝轩忍不可忍的放下书本,“看什么看,那些个女子本太子一个都看不上。”
嬷嬷继续劝,“太子妃不急,但房中丫鬟总要有一个,娘娘说,若今日没有个结果,她可就亲自给你选一个了。”
“选妃选妻自是慎重的事,怎能凭一张画像就定了,本太子的太子妃,必须要真心相悦的。”薛蓝轩烦道:“母妃不听,就是选了我也不要。”
嬷嬷抱着画册犹豫,一旁的林道子见状,也劝道怕:“蓝轩,你听从一次,看一看也好,不要让嬷嬷为难。”
薛蓝轩笑,“道子,瞧你这神情,越来越像个太傅了。”
林道子低头,尴尬道:“都是为了太子着想罢了。”
薛蓝轩不以为然的放下书,“各个真是瞎操心,这书看不下去了。”说着拉起林道子手腕,“走陪我出宫散散心。”
林道子看着那些画像,“可是这…”
薛蓝轩一把拉起人,”这这这什么,赶紧随我走吧!”
樊清远听到此,不由得问道:“他们去了哪?”
樊父脸上难得浮上尴尬神色,“来找我。”
樊清远不解的看着樊父,樊父叹:“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是才子。”
薛蓝轩与林道子双双架马而行,出了宫后,感觉甚是无聊,便去找在家温习课业的樊宇德。
樊宇德比不得先帝与林道子那般聪明,先生教的知识,他要反复多次研读才可明白其中精髓,但为了能与他们相称,樊宇德只能谎称自己天资聪慧。
薛蓝轩登门时,樊宇德还在花园背书,下人不敢拦太子,慌乱之中他便把书本藏在靴子中。
来的时候,薛蓝轩早就出了主意。
“都说本太子,不好女色,不懂风月,咱们三人便去那女色之地好好体会一下,什么叫风花雪月。”薛蓝轩哼道:“这些人怕大沅在我这里绝后怎么着,岂有此理。”
这…这是准备逛窑子?
樊宇德一脸茫然,还是林道子把不久前的事讲与他听,这才明白过来,这太子是抽了哪门子风。
薛蓝轩催促道:“快走快走。”
林道子消消给樊宇德使眼色,嘴上却说:“难得太子高兴,咱们就去看看。”
樊宇德心道谁敢去啊,不要命了么?
樊清远想起自己第一次进醉春苑时,那人可是耍了一手好心机,不由弯了下嘴角才道:“那你们去了么?”
樊父摇头,“带着太子逛青楼,哪还有命在,我想林道子的意思就是想在我这里想出对策,让先帝打消这个念头。”
如此赤裸裸的缓兵之计,可谓是用的明目张胆。
樊父道:“青楼是绝对不能去,无论是先帝自己主张还是我们怂恿,事后都脱不开关系,我想当时林道子正是试过劝解先帝不成,才会找上我,让我也趟进这浑水。”
樊清远暗叹这林道子有些心思,又问:“若您劝了也不可呢?”
樊父失笑:“若能劝的太子改变主意那再好不过,若不能劝其改变主意,再拖一个人下水,或许他承担的罪责便轻了些,这就是林道子的目的。”
樊清远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樊家祖上便在宫中当差,一代又一代下来,自然根基身厚,远不是林道子一个要背景没背景的孤家寡人可以比的,真的犯了错,皇家或学院会有诸多思量,兴许会从轻发落。
不过樊父说完,却叹道:“若我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我宁可让先帝逛青楼,就算被开除学院也在所不惜。”
因为不想去青楼,樊宇德灵机一动,想了个主意。
太子不是想看美色么。
简单。
这不一定非要去青楼啊!
可以请戏班子进府来。
那些娇柔美艳的花旦哪个不是姿容尚可的女子。
一来可以让太子解了个气,二来可以听曲解闷,第三还比青楼的干净。
想到就做,樊宇德立即吩咐府中人安排这些事,下人们一听是太子要听,哪个也不敢怠慢,这么一来,也就刚刚入夜,这戏班的戏台,便在樊府花园中搭建起来了。
其实去不去青楼,本是薛蓝轩的一句戏言,他本意是想给宫中那些人一个下马威,结果却被樊宇德搞个戏班子出来,不过事到如今,他也无所谓了。
听听戏也好。
林道子在后面瞧着薛蓝轩盯着戏台吃水果,暗暗松了口气。
薛蓝轩第一次来樊府听戏,樊宇德不敢怠慢,这吃的用的选最好的不说,这戏班子选的是最好的一家。
戏班名叫金满堂。
薛蓝轩听见这个名字,面色略带嫌弃道:“俗了些。”
樊宇德点头:“却是俗了些,但唱的好,太子保证喜欢。”
金满堂近一年新来个名角,唱的极好,可是临到樊府时却吃坏了东西,嗓子哑了,哪怕立即找郎中也需要个三五日方能恢复。
班主急的满头大汗,忙召集戏班所有人,忙问谁能抗下小云凤那个角色,一众小丫头谁也不敢,只因那个角色当中有个动作叫长碟舞,难度极高。
长碟舞,顾名思义就是水袖要舞的如翻飞的蝴蝶一般,再加上连着旋转的动作,这没有几年的功底是做不来的。
班主跪地恳求,“今夜樊府宴请贵客,若出了差错可就不得了,金满堂恐怕就要关门了!”
一众小丫头一听说这事关系重大,就更不敢上台演了,僵持许久,演出的时辰是越来越近。急的团团转的班主已经准备找个绳子就要上吊。
而在这时,一声软糯的声音想起:“不然,我试试吧,长碟舞我练过。”
班主循声望去,见是戏班中扫地的丫头。
那小丫头身体非常弱,送来学戏时吊个嗓子都会咳了许久,班主看她听话,便将她留了下来,在戏班里面做个打水扫地的活计。
如今,事情紧急的已经容不得班主犹豫,他将上吊绳子一扔,对着身边的其他丫头便叫:“愣着干什么?上妆啊!”
月上柳梢头,这鼓点一响,戏,准时开演了。
高台上,一众武生翻着跟头,不一会又出来个官爷扮相,看样子,演的像是是公堂之上审案的事。
扮演官爷的老生随着二胡拉响,来了一句深沉的唱腔,接着开始唱戏文,伴随着一声带上来的高昂腔调,一个头戴枷锁的花旦被两个武生押了上来。
而接下来,便是花旦喊冤叫屈的情节。
百无廖赖的薛蓝轩,听着戏曲声难得有了点精神,便与身边的林道子说道:“等着下次,一定去青楼看看。”
林道子含笑,并未说话。
樊宇德越过薛蓝轩看了林道子一眼,对自己被算计一事还有些不舒服。
这三人明明是看着戏台,但却没有一个人的心思在戏台的故事当中。
直到跪地的花旦一下子挣脱了枷锁,台下三人才被吸引了过去。
娇柔的花旦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脱枷锁,虚弱的摇晃,乐师慢慢的敲着鼓点,很快花旦站稳了,在站稳那一刻,鼓点一停。
台下三人盯着花旦,特别想知道接下来的一幕会发生什么。
视线中的花旦抬头望向空中,看着看着,突然长袖用力甩向空中,而此时,停下的鼓点紧接着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