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德寺,樊清远从未来过。
与吉禄攀谈的小和尚约摸十三四岁,模样挺和善的,一口一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施主,本寺酉时是方丈讲经的时辰,不便接待有缘人。”
吉禄知道樊清远此行目的是找樊宇德,不可能因为一句不接待,就此返回,好在他心中有了主意,早已备好说辞,就等着小和尚出难题。
吉禄没有急,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刚下车的樊清远,回头一字一顿道:“小师傅,实不相瞒,我家公子,怕是命不久矣了。”
若真的如樊清远所分析那般,樊宇德就在吾德寺中,那么大的活人,就算藏的再好想要瞒过寺中的僧人恐怕不易,无论小和尚是否相信,只要这消息传入寺中,樊宇德,必定会坐不住。
“命不久矣?”
果然,事关人命,再加上吉禄天生刚正不阿的面相,小和尚神情一肃,信了七八分。
他随着吉禄眼神示意,看到了刚巧下车的樊清远,又将樊清远面色苍白,就算有人搀扶也站不稳的状态看在眼底,这一时间,竟说不出来这送客的说辞。
见小和尚动摇,吉禄再接再厉,“小师傅,人命关天,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想方丈也不会见死不救,劳烦通报一声,就说樊家公子求见方丈大师。”
这事情似乎比想象的严重了些,小和尚思来想去,不敢私自做主,便对吉禄施了个佛礼,轻声道:“施主,请稍后。”
吉禄躬身抱拳,抬头目视小和尚进了山门,一回身迎着走来的樊清远道:“公子,已经去通报主持了。”
樊清远想好了此行会有些不顺,听到吉禄这么顺利感到十分意外,“你如何说的?”
吉禄一脸正气,“我说公子你命不久矣了。”
樊清远:“……”
吉禄面上闪过尴尬之色,“权宜之计,公子莫怪。”
那边等着揭露吉禄的叶檀很可惜似的叹气,“我还以为你不说。”
不说等着你来打报告?
就知道会如此。
吉禄突然想到了什么,“公子你刚刚是怎么了?”若不是樊清远下车时的异状特别明显,光有他编的谎话,也不会让小和尚那么容易相信。
樊清远眼神闪烁,“无碍,只是马车坐的久了。”
吉禄点头,并未多问,而这会进门通报的小和尚从庙中出来,迅速下了台阶,直接对着樊清远道:“阿弥陀佛,方丈师傅请三位施主入内。”
入了吾德寺,寺庙比樊清远想象的要大,山门与庙堂间隔着足以容纳几百人的大院子,院子一侧有一条长廊,廊中墙面壁画栩栩如生,千娇百媚的妙龄女子皆是一个人的脸。
樊清远一眼扫过壁画,心中怪异。
佛家寺院,怎能有女子画像?
不容他多想,小和尚领着他们快速穿过院子正中三棵抱成一团的巨大梧桐树,又走了半盏茶的时间,庙堂内诵经的声音才清晰的传来。
小和尚并未进入庙堂,身形一拐直接拐入庙堂一侧的拱门,樊清远刚要上前,突然被走在前头的吉禄制止,樊清远看着挡在前头的手臂,神情淡然的静立原地,身后的叶檀似也察觉,一笑,“有意思。”
话音刚落,吉禄垂在身侧的手掌指尖颤了下,啪的一下拍向腰侧弯刀,瞬间,弯刀随即旋出与迎面而来的暗器相接,天色渐暗,兵刃交接处的火花转瞬即逝,暗器落地,弯刀打着旋又回到吉禄腰间。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
吉禄鹰视扫向四处,然后与叶檀对视一眼,“看好公子。”说完,身形一动,一个纵身跃上庙顶。
在庙顶上,一个抱着酒壶的黑衣男子,翘脚坐在飞檐上,见同样出现在庙顶上的吉禄,不在意的喝了口酒,才道:“永安王的人,与我家公子在一起,还说命不久矣之言…”
说着,一笑,“呵,不要命了么?”
吉禄谨慎的搭上腰上的弯刀,“樊清远是你家公子?你又是谁?”
黑衣男子收起酒壶,慵懒的起身,“我家大人说了,樊家的事,永安王别来掺和,从哪来回哪去!”伴随话音刚落,男子双足一点,消失在原地。
吉禄感受周身的风向,突然眸子一缩,右手连弯刀都来不及抽出,徒手接住了黑衣男子挥过来的一拳!身形更是被男子拳头打出来的力道连着逼退几步。
吉禄脸颊抽动了下,右手虎口疼到麻木,足下每一步踏到的瓦片皆碎成了小块。
黑衣男子黑眸闪过一丝意外之色,赞赏道:“还不赖。”
伴随话语而出的是快过闪电般的拳脚。
毫不留情,招招致命。
吉禄勉强挡了几十招,最后被男子一记回踢直接踢下了庙顶。
下面的叶檀见状,飞起接住下落的人,吉禄靠在叶檀胸前,忍了忍,还是吐出了一口血。
叶檀急道:“吉禄!”
“我没事…”吉禄平复了下身体内乱窜的内力,慢慢抬头。黑衣男子笑着从庙顶一跃而下,稳稳落在他们对面。
樊清远愣住。
叶檀一脸冷色的将受伤的吉禄拉向身后,却被吉禄拦下,“别动,咱们不是他的对手。”
黑衣男子一笑,“你们两个可以一起上。”
樊清远终于看清眼前人,不由得轻声道:“魏枫哥?”
魏枫好似这才看见樊清远,摆摆手,“少爷,回来了,没事就好。”
樊清远直勾勾的盯着魏枫,肯定道:“我爹果然在这里。”
魏枫?
叶檀与吉禄齐齐一愣,魏枫,南禁御前掌事?
他不是死了么?
事情比想象的严重,吉禄一把将叶檀拉到身边悄声道:“我挡一档,你快走。”
走个屁!
“魏枫想杀人,谁都挡不住。”叶檀用力推身边人,气道:“被打半死的后面待着!”
吉禄连退到樊清远身边,樊清远及时扶住人,对魏枫急道:“我爹在哪?”
“公子,离开这两人。”魏枫抽出背后长剑,剑尖指着叶檀,沉声道:“你们若说不清为何会来这里,为何与我家公子在一块,我保证谁都走不了。”
叶檀怒道:“前禁御卫掌事又如何?你以为我会怕你!”
魏枫一笑,“哦?但愿你的本事与你的话一样硬气。”
眼看着双方又要动手,樊清远再也忍不住的冲到前面,无视面前冰冷的剑尖,冷声道:“是我想来的,与他们无关。”
魏枫叹气道:“公子,永安王城府深不可测,他的人不得不防。”
樊清远固执道:“你先让我见我爹一面,他们的事,我会与我爹解释。”
魏枫深沉的看了眼叶檀与吉禄,终于收回剑,“好,你随我来。”
直到此时,消失的小和尚又出现在众人面前,吉禄跟着小和尚下去养伤,叶檀犹豫了阵,收到樊清远安心的神色,转身追着吉禄而去。
魏枫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樊清远,欲言又止,但最后什么都没说,走在前面,进了庙堂旁边的拱门,樊清远深呼一口气,转身看了眼身后的梧桐树,他的视线穿过梧桐树茂密的枝叶,遥遥看了眼廊中壁画,才跟了上去。
拱门后又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子。
院子中靠北面一侧有六间厢房,而其中,只有一间亮着烛光。
魏枫站在厢房门前两丈远,抱着佩剑背对而立,见樊清远走进来,微微偏头示意人就在身后这间亮着灯的厢房中。
樊清远怔怔的盯着那抹烛光,见一人的身影映在窗间,眸子颤了下,那确实是樊父的影子。
厢房中的人应该在看书,樊清远甚至想象的到樊父皱眉批注的情景。
影子端起茶喝了口,片刻,从厢房中传出樊父的声音:“清远,茶水没了。”
话落,樊清远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茶水续满了茶碗,樊父伏在桌案上面一直在写字,并没有喝一口。
樊清远跪在厢房中,面无表情,不发一言。
樊宇德写着写着,抬眼瞧了下,开口问道:“听说,你去了晏城。”
樊清远平静道:“是。”
樊宇德皱眉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你废了那么大力气找我,难道就是为了跪着?”
樊清远心里憋着火,语气生硬道,“我跪着自有不得不跪的理由。”
樊宇德索性放下笔,挑眉道:“说来听听。”
樊清远道:“皇家赐婚,我一早出逃,这是不忠,该跪。出逃时未将樊家安危放在眼里,这是不义,也该跪,回到家中却不知父亲安危,这是不孝,更该跪。”
“好个不忠不义又不孝。”樊宇德起身将一直看过的书扔在樊清远膝盖前,没由来生气,“如此迂腐之言,你看的都是什么书?”
樊清远闭口不言。
樊宇德道:“我愿意见你不是想看你跪着,站起来。”
樊清远慢慢站起来,还是没有吭声。
樊宇德深呼一口气,眼神隐晦:“既然走了,何必回来,难道你看不出来樊家已经……”
樊清远抬眼,急道:“已经如何了?”
樊父沉默,他盯着烛火,半晌,才幽幽道:“清远,对于你与孝智小王爷的婚事,我无能为力,你可怪我?”
樊清远毫不犹豫道:“怪。”
樊宇德失笑,叹道:“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婚事我不在意了。”樊清远盯着樊宇德,“我今夜来找你不是为了孝智小王爷,而是为了另一事。”
说着取出袖子中的毛笔给樊宇德看,“这是什么?”
那是署名林道子的毛笔。
樊宇德面色微变,“你…就算我说,你可信?”
樊清远向前一步,“若你说了,我自然会信,你不说,我自然会查。”
不管查出来什么,对他自己是否危险,樊清远根本不在乎,他只在乎这事会不会威胁到樊家,他看的出来,樊父似乎守着什么秘密,那个秘密不惜赔上了自己的一辈子。
而樊宇德依然在犹豫。
樊清远只能继续向樊父施压,“你也见到了,与我前来的是永安王的人,我不清楚永安王对樊家的事了解多少,你若是不告诉我,我自然会想办法去问永安王。”
樊父气的冷笑,“长了能耐,与永安王合作,你不怕骨头都不剩?”
樊清远嗤笑:“骨头不剩也好过有家不能回。”
樊宇德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摔了杯盏,大吼一声:“清远!”
屋内死寂一般的沉默。
片刻后,樊清远又揽袍跪了下去,语气平和,“吴姨娘肚里的孩子五月有余,那天她哭着来找我,求我保住她的孩子,樊家不能有事,还请爹原谅,我做不了那么多铁石心肠的事。”
樊清远心道,唯一的铁石心肠留给了那个人,便已经痛不欲生了。
樊宇德,心累的不行,好似一瞬间苍老了许多,“我知道,你先起来。”
樊清远没有动,不依不饶的看着樊宇德,面上的意思很明显,说,那后面的话,就有的谈。
樊宇德笑了,“你这性子,和你娘真像。”
樊清远眉眼一动,转头看向一旁。
又是一阵沉默。
樊母在二人当中,如一根刺,刺的久了,与骨肉都连在一起,拔与不拔都会血流如注。
樊宇德好似认了,“清远,我之所以留在这寺中,或者留着那支笔,本意是想赎罪。”
樊清远道:“赎罪?”
“对。”樊宇德笑,“我罪孽深重,可谓是死有余辜。”
樊清远没想到逼了半天,得到了这么个结果,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樊宇德转身坐在榻上,示意对面的凳子,“坐,我和你讲个故事,故事很长,你要耐心的听。”
等着樊清远坐在对面的位置上后,樊宇德直接问,“你对林道子了解多少?”
樊清远想了下,将大沅中所知道的关于林道子的事迹都讲了一遍,末了他又道:“普遍都是赞美之言,我知道,这并不是实话。”
樊宇德点头,“关于他的事,别人知道的,你大概也都知道了,眼下我便与你讲一下,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
樊清远问:“关于林道子的?”
樊宇德:“对。”
樊清远听言品出樊父言语中有些不对劲,便诧异道:“你说只有你知道是何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樊宇德轻笑,笑容中略带苦涩,“因为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我以外都死了。”
樊清远的心咯噔一跳。
他忍不住想,看来,关于林道子的事,其中的关窍,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