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额尔力尝过让他四次痛到无法呼吸的背叛滋味。
第一次是北夷王宫前,他得知北夷王病重的消息,一早入了王宫,却在出宫后被迫与兄长古突共坐一个马车,马车一路行进的并不是他的府邸,临到郊外,等着的便是古突私自豢养的玄衣死士。那次,因为有随身的侍卫拼死相救,额尔力逃了。
第二次是在尊师家中。
因古突反咬额尔力想要谋害自己,遂在整个北夷皇城大肆搜查额尔力,尊师达伽让额尔力耐心躲着,他声称自会前去王宫面见北夷王,指控古突为了谋权而手足相残的卑劣行径。因为是从小教导他的老师,额尔力对达伽的话深信不疑,可是等到深夜,等来的依然是红衣死士泛着冰冷杀气的尖刃。
这一次,是额尔力自小的玩伴尔雅,拼着玄衣死士破门而入的那一刹那,将他推入达伽院子中的深井,落井前她悄声告诉他,井水连着院后的河,只要拼命的游,河对岸就有船,走的越远越好,不要回来了。
第三次是身旁的老仆。
额尔力带着一个追随而来的老仆逃入大沅,颠沛流离之际,达伽带着古突的追兵尾随而来,许是察觉危险临近,额尔力身边的老仆趁他不查将包裹中所有的银钱全部偷走,让额尔力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被迫当身上携带的配饰和扳指。
而这最后一次…
额尔力双眼通红的盯着一步步靠近的人,纸张直接脱了手,并伴着夜风一起一落的飘到雾离的足尖前,而刚巧,雾离停下了脚步。
雾离偏过头,面向街口听了一阵,片刻淡道:“你先和我回去。”
额尔力用力呼出一口气,他已经不想再相信任何人了,“回去做什么,将我送给你们大沅皇帝?”
雾离回过头,抿唇静了静,然后道:“我从未这样想过。”
额尔力一个字都不信,“未想过你为何会调查我?”说着他上前一步捡起那张信纸,咬牙捏着,直到捏破了信纸的一角,才将信纸摔向身前人。
“这封信就是你身上掉出来的,你敢说你得知我身份时没有想到要杀了我吗?!”
信纸摔到雾离的肩膀上,与黑袍刮了一下慢慢滑落,雾离手掌一抬,信纸直接落在那只大手中。
额尔力死撑着最后一丝北夷皇家尊严,冷笑,“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谁么,那我今日便告诉你,我是北夷王世子,我的全名叫额尔力·萨拉齐鲁,我离开北夷是因为古突·萨拉齐鲁的追杀,我来大沅是来寻保护我的人。”
雾离低下头,大手缓缓收紧,信纸很快被抓成一团,一丝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窒息感漫过心头,“我知道你是谁。”
果然!
额尔力心头一凉,“难道这一路上,你拼命保护我,只是因为我是北夷王世子?”
雾离沉默。
其实一开始,他对额尔力的身份略有察觉时,确实想借着额尔力的身份将爱别离引出来,由此查出来伊人花这个杀手组织潜入大沅的真正目的。
起先,他想到了古突在朝堂之争中借由他人的手铲除威胁自己的兄弟额尔力,可是这又不对,若只是北夷暗中雇佣南蛮杀手来处理逃入北夷的王世子,那也就是间接向南蛮暴露北夷朝堂内动荡不定的事实。
雾离知道,古突应该不至于那么蠢。
若排除掉古突在这里的存在,那只剩下一种可能。
那就是爱别离本身不仅仅是南蛮杀手这么简单,而找上她的一定就是北夷王。
雾离灰眸中隐隐印出少年的影子,他想,或许真的如额尔力所说那般,他来大沅是寻求保护,而保护他的,可能就是爱别离。
雾离似默认般的态度令额尔力心中仅存的一点点期翼消失无踪。
额尔力仰头,仔细看着身前高大的男子,那张脸隐在斗篷的下的脸看不真切,他开口道:“我把我的事都告诉你了,我还也可以告诉你,我不会做大沅牵制北夷的棋子,死都不行。”
少年一笑,心口靠近短矛的尖,“所以雾离,你杀了我吧。”
话落,矛端明显一颤,雾离握着武器的手背凸显青筋,矛身被握的咯咯响。
额尔力并未察觉,眉眼一弯,依然在说:“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不要给我留全尸,最好把我烧掉,我可不想死后还会落入古突手中,喂他那些恶心的牲畜。”
一言一语,声音轻缓,好似再说别人的事。
如今北夷王上久病在床,古突又将北夷王宫重兵把手,额尔力知道,就算有幸逃过了重重追杀回到了北夷,或许早已没有了他的立足之地。
本以为有世袭下来的扳指在手,定能借着反对古突的势力搬回一局,却不想,最后的底牌都消失无踪,甚至连当铺老板都死了。
那段时日,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死活对于北夷而言已经毫无意义。
直到有人说,需要他做可以事物的眼睛。
额尔力想,若这个人有了明亮的双目,又会是什么样子。
定如明珠拂了尘,映出别样光华。
额尔力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恨过身前这个男子,之所以无法面对与期盼不符的事实,只不过就是无法面对懦弱无能的自己。
额尔力抓住身前人的长袍,小心翼翼的贴向自己的脸,任眼泪噼里啪啦的染在上面,“雾离,雾离,我的眼睛给你吧…”
不管为何,这个人终究救了他那么多次。
他欣慰的想,如真能如此,死了后,也不会有骂他无情无义了。
不知过了多久。
雾离攥着信纸的拳头从身侧移到额尔力的后脑,额尔力感到背后的动作,心道,终于要动手了么?
他缓缓转过身子,想看看雾离想要如何杀死自己,却不想,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与视线持平的拳头忽然一松,掌心内的信纸稀碎的如雪花一般洋洋洒洒的自面前落下。
额尔力张目结舌的视线顺着碎纸移到地上。
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做什么?
信,雾离一定还没看过,既然没看过,为什么要毁了?
额尔力迫不及待的回身想问问清楚。
而在这时,破空声传来。
随着最后一片纸掉落,那只手快速揽过少年的肩膀,并且用力收回怀中。额尔力后背贴上雾离胸口的那一瞬间,雾离足尖一点,借着轻功离开原地。
下一刻,一条连着锁链的铁球重重击打在二人先前站立的位置,铁球在击打过来的过程中,带起的劲气将酒肆中的一切卷的四分五裂。
额尔力后背靠在雾离的胸口上,面前的一幕,不知道作何表情。
他只能怔怔然的沿着锁链,看见一个人头顶瓜皮帽子的矮小男子从高处奔踏而来,足尖触碰锁链简直如履平地,眨眼间落在地面。
“哈哈哈…不愧是南禁御卫掌事,我们兄弟二人联手居然让你逃了。”瓜皮帽子双足落地,对着雾离打量半天,然后颇为张扬的狂笑,“有意思,中了求不得的毒还能如此升龙活虎,我怨憎会许久没遇到这么有意思的事了!”
额尔力眼睁睁的看着那个自称自己叫怨憎会的丑陋男子,手掌一抬轻巧的收了锁链。
他从对方三言两语中,知道了一些事。
比如雾离是大沅南禁御卫掌事。还有就是雾离白日里与此人以及同伴交的手,再有雾离身上确实中了毒,而那种毒是一个叫求不得的人下的,听对方口气,中了毒还能活着竟然是十分意外的事,那也就是说,这个毒一定是足以要人命的。
额尔力一瞬间的震惊,他知道雾离很厉害,竟然厉害到五毒不侵?
雾离对怨憎会的挑衅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带着额尔力谨慎的后退,直到退出酒肆五丈远才停了下来,紧接着额尔力感到揽着肩膀的手臂一松,雾离将他带到了身后。
怨憎会对雾离的防备好似不在意,在原地坏笑,竟然没有追出来。
额尔力就算再傻也明白了当前的处境,眼前这个瓜皮帽似乎与以往遇到的敌人不同,因为他难得感到雾离面对一个对手如此慎重。
见对方没有追出来,额尔力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他们身后又出现了一个人。
“真是低估了你,让你一路追到了溢州 。”
那是个穿着白衣带着白色面纱的女子,声音低苏却透着凉意,“中毒的滋味如何?”
女子看不清面孔,从面纱外的眉眼中,可以看出来女子必定容貌倾城。
额尔力站在雾离背后直面白衣女子,心里想着她就是求不得吗?
雾离身上的毒,就是她下的?
一想到这个,额尔力心中火起,不管不顾道:“你们谁啊?好狗不挡路!”
求不得美目一厉,“小兔崽子你骂谁是狗!?”
怨憎会哈哈一笑道:“管他是谁,一并杀了。”
“杀了?”白衣女子捂嘴笑,“凭你打不到人的珠子?”
怨憎会也不是省油的灯,“打不到人也比你玩这个假药的强。”
这句话似乎桶了马蜂窝,求不得一下子就炸了,“丑八怪你说谁的是假药?”
怨憎会笑,“明知故问,不然为什么这个大沅人还活着?”
求不得美目狠狠盯着雾离,“若我猜的不错,他自小被人用毒虫喂过毒,不然不可能中了我的毒还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
喂毒?
额尔力心头一紧,他听懂了求不得话里的意思,所谓毒虫喂毒,是在地上挖个大坑,将世上所有能找来的毒虫聚集在一起,然后等待虫吃虫,吃的差不多了,把剩下的抓出来,喂给活人来吃,由着一开始毒的生不如死到麻木,再到对毒虫的毒再也没有感觉。
他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古突曾经那么做过,只不过喂过毒虫的人到最后没有一个活了下来。
额尔力不知道滋味的想。
怪不得他能吃古宅中的毒蛇,怪不得他能抵御食人鱼的攻击,只是因为这个男子他被从小喂了毒,因此就他本身而言,没有任何毒能毒过他身体内的血。
额尔力又想起来雾离说过三个时辰他没有醒,让自己立即离开这里的事。应该是他对于求不得毒根本没有把握能扛过去,所以及早提醒自己。
雾离手掌抓着额尔力的手臂一直没有松,在那两人争吵之余,低头道:“快走。”
额尔力脑海中充斥雾离被喂毒的情景,突然反手抓住雾离的大手,急迫道:“你小时候被人试过药?谁干的!”
雾离许是不明白额尔力在这样关头还在纠结这个事儿,竟愣了一下。
吵的差不多了,那边的怨憎会怪笑,“好了得儿妹子不要气,待我将人打个半死,留给你试药,可好?”
求不得笑道:“随你的好了,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话落,她走到酒肆中唯一完好的椅子上,看起了热闹。
怨憎会也不废话,一手拎着铁链,另一只手把玩着铁球,笑吟吟的向雾离二人走来。
“来吧,咱们速战速决。”
雾离抬头,将额尔力再次拉向身后,右手握着的短矛唰的横在身前,随时等着怨憎会出招。
在动手前,雾离问道:“那副画在哪?”
怨憎会揣摩雾离的心思,试探着问了一句:“只不过是一副画而已,你如此锲而不舍,那副画里面有什么?”
雾离微微抬头,隐在帽中的灰眸好似能看破一切一般,直接与怨憎会对视道:“交出那副画,我做主可以饶你们不死。”
怨憎会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就凭你?”
话落,怨憎会直接掠了过来,明明只有一条锁链的手练练变化,竟在眨眼间数条锁链自他腰间窜出,雾离执起武器抵挡,铁珠与矛身相交,显着刺目的火花闪在雾离周身各处。
额尔力紧张的盯着二人,将手探入肩膀,都因为想到了什么,不得不将手拿开。
那二人打的难舍难分,这个东西若轻易使用,恐怕雾离也会被波及到。
额尔力忍耐着,他不能让雾离承担风险。
求不得坐了一会因为无聊便催促道:“我来祝助你一臂吧,省的拖的晚了,这白日里没什么精神。”
那神情就好像说着今日吃什么晚饭一般。
额尔力心中一怒,一咬牙,将肩膀处的纸包取了出来。
说是纸包,但在最外层却是包裹着超薄的防水皮布,额尔力趁着那边人不注意,从皮布中取出一个少大一些的纸包,握在手中,又悄悄的在背后打开,就等着寻到机会,撒满怨憎会的全身。
这时,怨憎会坏笑着将手中的球一松,那球好似有了灵性一般,瞬间将雾离的短矛缠绕。
而他自己往后一退,将身前的空位置让出来。
额尔力一见,心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遂不管不顾的冲上前。
求不得也等着这个空隙,比额尔力快了一步撒出毒粉,雾离察觉到立即后退,这时额尔力与他擦身而过,踏出一步迅速将手中那包粉,毫无保留的撒向对面二人。
额尔力心想,不是用毒么,看谁更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