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一下一下击打冰面，少年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看着，直至听见了咚的一声，石头落了水。
男子屈身让开。
少年眼底带着几分谐谑，探出薄底黑靴，脚尖捻着纸包。直至里面全部成了粉，才将那包糕点毫无留恋的踢进去。
少年冷笑：“没几两重的东西，落水无声，甚至连个水花都没有。”
中年男子见状忍不住道：“主子，不必这样吧…”
“怎么不必…”少年哈出一口冷气，“这么多年都这样了，这辈子如此也未尝不可。”
中年男子抿嘴。
少年裹了裹大氅，眼望远处，自言自语道：“我懒，一向认命，这辈子都认命。”
知府感觉有些憋闷。湖边遗落点点碎屑好似在讽刺他的异想天开。他突然间特别想立即离开这座皇宫，甚至远离京都。
“大人…”
知府一顿，瞬间恢复笑脸，回头道：“公公。”
内侍抬手，“大人久等了，我们走吧。”
知府点头，便随着内侍下了桥。
走到桥头，知府见那个少年偏头看了过来，状似天真的歪了下头，对他笑了。
知府踌躇着，还未等他做什么表情，身边的内侍委身下去。
“奴才参见孝智小王爷。”
记忆到此为止，知府大人一惊，难道是他！
他定神看向薛承。
且看这个青年男子不过二十年岁，眉眼却与当初那少年有几分相似，倘若往前推了四年，或许真的是那位…
府衙堂上寂静无声，简直是落针可闻，这让一向见惯大人拍打惊堂木的下属们暗暗惊异。
不问罪，不审案，大人这是怎的了？
没人敢说话，还是师爷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咳嗽一声。
一声不大不小的咳嗽让知府大人回神，随后他脸色大变，忙不迭的起身，三步并两步的来到薛承面前，还未停稳就要跪拜，“孝…”
他想说孝智王爷驾临老夫府邸，有失远迎，还请赎罪。
结果刚吐出一个孝字，便被身前人一把拦住，薛承高声回道：“小生素闻大人为官清廉，自多年前一别，难忘的很，如今再次与大人相聚，应当好好叙叙旧才行。”
说完，搭在知府大人的手腕上的手掌微微使力，知府大人一顿，抬头就对上了薛承的双目。
知府大人是个老人精，一下子就对薛承的意思了然于心，直起身体后，立即换了幅慈爱面孔道：“原来是贤侄啊，看老夫这记性，怎么来到晏城不说一声，如今闹了这一番误会。”
薛承遗憾道：“大人有所不知，小生从京都一路游山玩水，来到了晏城，还未住下两日，就听闻此地最有名气的青楼突遭劫难，有些好奇，就来看看了。”
知府大人听言，暗想这孝智小王爷确实喜欢玩乐流连青楼妓院，这一番话倒也合乎情理，可是如若真的是如此，又何必隐姓埋名呢？
不管他心里想的如何，面上却不显分毫，如多年好友一般的样子，请薛承与樊清远去了府衙后院。
这事情太出乎预料了，府衙众人第一次遇见知府大人审犯人，审了个贤侄出来。
如今审案的，被审的全都走了，余下衙役面面相觑，最后一同看向师爷。
师爷被当铺那边的事闹的心烦意乱，也懒得管，直接一挥袍袖，自己出了府衙。
知府知道了薛承的身份后，樊清远那边自然没有再为难，直接把他当成了小王爷的同游好友，对其身份没有过多追究。
至于戴面具，知府心想身边这位王爷都那么出类拔萃，一个朋友奇怪点不算什么。
晏城府衙后院便是知府的府邸。
三人来到后院，知府大人便吩咐下人给薛承二人收拾两间上好的客房，又吩咐自家夫人去准备晚宴，这会领着薛承去了书房。
樊清远起先想要跟着，中途被薛承那句一时不见分外想念气的面红耳赤，何况他本身又不是厚脸皮的人，一气之下直接回了客房休息。
进了书房后，再也没有旁人，知府大人立即叩拜。
早听闻孝智王是京都闲散王爷，但再闲散终归是皇家人，知府大人委身下去，先告罪。
“老夫不知王爷亲临，没有准备，午时在府衙街前多有得罪。”他指的是命人抓人关进大牢一事。
薛承低头看他，冰冰凉凉的视线在知府大人头上转了转，才抬手将人扶起，“大人年事已高，纵然有些事情做的不周也是值得理解的，本王怎会怪罪。”
知府大人借着小王爷的力气起了身，埋头扯了下嘴角，怪不怪罪不知道，可这话里话外却说着自己岁数大，老糊涂。
想不到，这小王爷年长了，还容易记仇了。
这样想着，知府大人示意薛承坐在上首，客气道：“老夫在晏城待了多年，京都的事忘了许多，只记得初见小王爷时的风华，只可惜多年过去了，便认不得了，认不得了。”
丫鬟来上了茶，薛承端起茶碗掩去嘴边的冷笑，这老狐狸暗指自己没有年少时招人喜欢，现在这算是长歪了，怪不得他认不出来。
话已至此，二人心里同时哼了一声。
孝智王爷来到晏城知府，知府大人看不出来他是否有旁的意思，碍于身份又不能主动去问，只能安静的陪在一旁，等着薛承慢慢喝完了那碗茶。
“这一路没什么舒坦事儿，喝了大人家的茶，什么烦恼都没了。”薛承放下茶碗，笑着夸赞。
知府大人斜了一眼空空的茶碗，暗想这陈年的碧螺春，喝着便没了烦恼，如若喝了御贡的凡间笑，那您还不得上天。
当初小小年纪便有了一丝城府，多年过去，稚嫩少年成了青年男子，这戏可不比那时演的少。
信你，我就真的老糊涂了。
知府大人再次起身做谢，“王爷喜欢就好。”
话落，他们相视一笑，一老一小两只狐狸无形中又亲近了不少。
薛承明知他口不对心，却也没有在意。
闲话家常扯完，他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放在面前桌子上，正是在客栈中给衙役统领看的那一块。
知府瞥了一眼，停了停，突然瞪着眼睛看过去，光看还不要紧，伸手将那块令牌抓在手里，像鉴定赝品一般，翻来覆去的端详。
那神情，恨不得用牙口试试真假。
薛承好心提醒道：“南禁御卫腰牌，如假包换。”
知府得到肯定答复，反而心惊胆战的把令牌放下，不死心问道：“敢问王爷您不久前是否住在…”
薛承接下去，“晏城西门客栈。”
知府动了动唇瓣，差点说出一句，王爷您到底想玩什么。
现在，他肯定衙役统领告知的那位禁御卫卫使应当就是薛承。
一个王爷言之凿凿的说来晏城游玩，隐姓埋名不说，还揣着禁御卫腰牌，要说没点别的心思，知府大人自然不会信。
知府恢复常态，轻手放下那块腰牌，直接道：“王爷，您心里清楚，老臣年岁已高，有些事有心也余力不足，现如今，一事连着一事，迫使老臣早早就打算好如何安享晚年了。
知府有些浑浊的眼闪过一丝冷色，“在这里，老臣想问您一句实话。”
薛承歪头，如若当初年少，状似几分调皮道：“什么话？”
“您来晏城到底有什么目的？”
薛承一点点挑起嘴角。
都说晏城知府，顽固不化，不通情理，如今看来，却与传言有误。
这个老狐狸，是个好玩的。
“本王没什么目的，”薛承起身拉着知府坐下，“大人不必担心，本王与大人无冤无仇，这次前来是来相助大人的。”
说完薛承在心底补上一句：正好也解自己前世之危。
“相助我？”知府愣了一下，豁然开朗，“王爷是想调查青楼案子？”
薛承点头，“还有查一幅画。”
一幅画？
知府想到了，“晏城花月夜？”
“是，大人可否行个方便。”
话到此，知府反而支吾起来，“这…”
薛承捏着禁御卫腰牌轻轻敲击桌面，轻声问：“怎么，大人不肯？”
敲打桌面的哆哆声，好似与数年前敲击冰面的声音意外重合。
知府一凛，忙道：“王爷误会了，老臣之所以没有立即答复，是因为那幅画，它不见了。”
咣郎，腰牌脱手。
薛承皱眉，“你说什么？”
知府低声道：“今早的消息，那幅画在汇财当铺，已失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