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仵作出了府,状若疯癫,逢人便笑。
“不可貌相啊…不可貌相啊!”
“奇才啊!天纵奇才啊!哈哈哈…”
“我老胡后继有人啦,哈哈哈!”
酒肆中歇脚的二人见了这一幕,一人吐出一个瓜子皮,笑道:“哟,又逼疯一个,晏城官家也不过如此。”
另一人收起支在矮凳上的脚,“行了,回去复命。”
而后,如若无人一般,二人隐入街上来往的百姓中。
薛承将知府送回府衙后院,一个人正打算去找樊清远。这晏城知府可不是好忽悠的人物,薛承为了骗他,特意去寻了个模样尚可的婢女,后来又拿收个女子诸事繁杂,日后再说,给圆了回去。
如此一番折腾,竟然近了午时。
他刚出院门,樊清远背着手,慢慢走来了。
“如何?”
樊清远就像没有看见他一样,与他擦肩而过。
薛承皱眉,一把拉住人,“我在与你讲话。”
樊清远用力吸了一口气,眸子泛起晏城桥头下那花灯随波漂流一般的细微风景,语气却十分平静道:“随我来。”
薛承下意识松开人,他凝视那人清瘦的背影,不明白这人究竟怎么了,难道验尸颇为不顺?
二人一同回到了樊清远休息的客房。
樊清远来到昨日作画的书桌旁,低头盯着一张白纸,拿掉了面具。
薛承给他倒了碗茶,察言观色一阵,将茶递过去,又问了一次,“如何?查出来那些人的死因了么?”
樊清远抬手接过那碗茶,却没有喝,“有毒。”
有毒?
薛承大惊失色,“你说什么呢!小爷我虽不是好人,但从未想过要害人命!这茶,喝了什么事也没有!”说着从樊清远手中夺下那碗茶,很豪迈的一饮而尽。
樊清远眼睁睁的看着薛承牛饮,烦躁的拧了下眉心,也没有了喝茶的想法,“我说的是青楼那些遇害的人,体内有毒。”
“中毒?”薛承对毒一类的事物并不了解,当初拿着风寒灵吓唬眼前人,完全是一时起意,可是这也说不通,“仵作不是验过,无毒么。”
许是樊清远也想起那时候的事,白了他一眼,“这毒,当然不能与你那个风寒药相提并论。”话语平静,但不难听出来,还有一丝挖苦在里面。
薛承尴尬的摸鼻子。
樊清远不多说,直接毛笔蘸墨,写了起来。
薛承瞧着好奇,慢慢靠过去。
便见上面写道:南域一地,人迹罕至,雨水湿厚热闷,多育长枝宽叶,唯有一矮株,结紫花红果,久食可醒神,行欢好之事。
薛承看了良久,末了,小心翼翼道:“春药药方?”
崔管家来到汇财当铺时,当铺老板刚送出一位客人。
崔管家站在远处看着他们互相奉承。
当铺老板道:“福老板,东西撂在我这,您且把心放在肚子里,老小儿以人头作保,不会有半点差池。”
那福老板也不知在当铺里被灌了什么迷糊汤,与当铺老板开始称兄道弟,“小老弟言重了,我福某得东西压在您这,自然放心,您等着我家祖宅那块地出了手,就立即来找小老弟把东西赎回去。”
当铺老板点头笑,“自然自然,我等着您!”
福老板又说了一些好话,才甩着袍袖走了。
当铺老板敛去笑,四下看了看,回了店铺。
崔管家瞥了一下汇财当铺的牌匾,缩着肩膀又四处看了看,向在当铺旁一个瞌睡乞丐靠过去去。
乞丐睁眼看他,慢吞吞道:“这有人了。”
崔管家二话不说扔给乞丐一串铜钱,乞丐捡起来,翻个身继续睡,挪给崔管家屁股大点的地方。
这会儿临近午时,街上得行人慢慢多了起来。
崔管家垂着眼贴着乞丐坐着,身上衣服破旧,倒是颇有几分乞丐样子,旁人不留意还真得把他当成那乞丐一伙的人。
当铺得生意不错,进进出出的人有男有女,有穷有富,崔管家打了个哈欠,瞄着那些人,没瞧出来有什么不对。
一个时辰后。
突然传来一声厉喝!
“滚!”
行人停下了,崔管家也精神了。
他定神看过去,原来是当铺门口发生了争执。
争执二人是当铺老板与一个半大少年。
当铺老板指着少年就骂:“与你说了多次,你那物件不属大沅国,必来路不正,我已经交了官家,今日还来纠缠,是没长脑子吗!”
少年也不是省油得灯,“来路正不正不是你说得算,官家更管不着,我看就是你私吞了东西,在这里诓骗我!”
少年有意说了真相,围观人听闻开始指指点点,当铺老板立时面如黑锅。
他见周围人越聚越多,气急道,“休要血口喷人,胡说八道我就送你见官!”
一听说要见官,少年眸色暗了暗。
这入了官家,有些事便会闹大,恐怕对自己不妥。
当铺老板见少年不吭声,以为自己猜对了,面有得色,“小孩,我劝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晏城府衙老子可有说得上话的人,今日高兴,便放你一马,赶紧滚吧!”
周围议论纷纷,都道当铺老板与府衙师爷交好,这本来也不是秘密,那老板狐假虎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有人摇头叹着,有人劝那少年,竟没有一人去找当铺老板理论。
崔管家老神在在的看着热闹,也没打算多管闲事。
身边乞丐不知何时醒了,低声撺掇:“去啊,去啊。”
崔管家目不斜视,又扔过去一贯钱,乞丐龇牙笑了笑,收起。
僵持了一阵,少年终于放弃,也没有像一般人那样放句狠话。
总之当事人一走,看热闹的一散,当铺门口一切如常。
崔管家摸着下巴品着刚才发生的那一幕,这边,不甘寂寞的乞丐又凑上来,“那个孩子来了好几次了。”
崔管家手指一顿,侧头看他,“何意?”
乞丐嘿嘿笑,“就是字面意思,来了多次,每次都是偷偷守在当铺前,就如你一样,我以为他会一直蹲着,今不知怎的,突然就迎面与当铺老板对上了。”
崔管家想了想,又默默的掏出一贯钱给他,乞丐心满意足的闭嘴。
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崔管家有负小王爷重托,除了莫名其妙的少年,什么阴谋阳谋都没发现。
另一边,小王爷耿耿于怀的“药方”算是有了些眉目。
樊清远落了笔,竭力压下想要将笔头扔向那人的脸,平静道:“这是一本南蛮杂记上的内容,被我默写下来。”
小王爷一点就透,“这与青楼命案有关?”
樊清远这会给自己倒了碗茶,慢慢喝着,茶已送来多时,早已凉透,正好降降火气。
薛承耐心的等那人喝茶,破天荒的没有作妖弄事。
樊清远将空茶碗落桌,接着说:“我看了那些尸体,和仵作说的别无二致,我因为家父的关系…”
樊清远顿住抬,眸看向薛承,见那人没有异色,才继续道:“有幸过一些案宗,以及剖解尸身的一些书籍,里面有很多生僻的验尸法子。”
杂记,案卷,终归不是学子所倾,文人书生说到这些有些难以启齿。
薛承盯着他,比划一下,突然道:“所以你割开了?”
樊清远沉默片刻,点头。
薛承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他清楚在死人身上动刀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据他了解,身前这位青衣公子也不是惯做这事儿的人,那么是什么引得他决定割下去的呢?
他不敢问。
不是因为小王爷同情心泛滥,而是他怕。
是,就是那种怕。
这事只有崔管家知道。
归根结底,这事还要说到小王爷七八岁时,第一次见自家嬷嬷在后院杀鸡。
那一次小薛承偷跑到后院,见嬷嬷拎着刀,在鸡窝旁徘徊,他站在不远处,好奇的看。
嬷嬷是信善恶报应的人,她踩着鸡窝门抓起一只肥硕的鸡,还未动手开始碎碎念。
“阿弥陀佛,老婆子又来了。”
“生死有命,你们活着就是要上餐桌的。”
“老婆子言明,想吃你们的不是我,是我家小王爷,今日死在老婆手里,想报仇不要找我,谁吃你们就找谁。”
念叨完毕,手起刀落!
咣!
扬言今夜就要喝鸡汤的小王爷吓的落荒而逃。
小薛承不喜欢喝鸡汤,这是全黎庄别院都知道的事。
之所以扬言要喝全部归功于崔管家与他讲了许多神话故事。
崔管家一心想要教导幼小的薛承做人的道理,旁的时候小王爷一句都听不进,唯独这话本故事甚得喜欢,便想着趁这个时候说与他听,一定颇有成效。
崔管家道:“要说那上古时代,女娲补天,夸父逐日…”
小王爷及时求教:“女娲是谁?夸父是谁?他们是夫妇吗?私奔的吗?生了小孩吗?小孩又叫什么名字?”
崔管家:“……”
崔管家决定,小王爷那本俊爷娇娘的话本今日该没收了。
崔管家用力抹了把脸,语重心长道:“他们不是夫妇,皆是了不起的人。”
小王爷眼眸亮晶晶的,“何为了不起的人?”
崔管家胡诌道:“因为他们不挑食,还喜吃胡萝卜,用功读书,不爬树,不抓虫子,喝鸡汤都是面不改色…”
小王爷肃然起敬,“那真是了不起的人!”
崔管家满意了,继续讲:“有一天,女娲对夸父说,咱们一起去做好事吧,不要去做坏事。”
小王爷又不懂:“好事是何意?坏事是何意?”
崔管家见小薛承上了勾,把连日来编的瞎话,认真的讲下去:“好事就是与礼仪嬷嬷学好礼仪,好好吃饭,用功读书,不爬树,不抓虫子…”
小王爷皱眉,“这夸父和女娲……”,
崔德面上带笑,“怎么?”
小王爷天真道:“为何没有正事去做?”
崔管家欣慰道:“难得小主子终于明白这不是正事。”
小王爷想了想苦着脸道:“和我一点都不像,我应当不是他们的后代。”
他就不曾学好礼仪,不曾好好吃饭读书,还喜欢爬树抓虫子。
崔管家笑的慈祥。
不像就好。
您作为龙子就已经很难养了,就不必成为神兽折磨众人了。
小王爷又问,“那坏事又是何意?”
崔管家见重点终于来了,神情立时高深起来,“坏事就是不能草菅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