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多眼杂的地方,樊清远的面具从不会离身。好在茶亭中人形形色色,着装也是千奇百怪,到没有人在意一个遮着面的青衣公子。
崔管家偷瞄樊清远,盯了半盏茶的时间,见他不动声色的坐在那,这心思便被周身议论的事吸引过去。
茶亭老板就喜欢这样的日子,人多,银钱赚的自然也多,忙乎的满面红光时,还忍不住插句话,“神仙?当然啊!我家隔壁那个李二狗,得神仙指点,多年的劳疾见好了大半!”
扇凉的大汉对着茶亭老板龇牙笑:“就是从小追着你打的二狗?”
老板与大汉许是熟人,见他提这丢人事,作生气状,“喝不喝茶,不喝滚蛋,滚蛋!”
大汉哈哈大笑。
赶早市的老婆子摸着篮子里光溜的鸡蛋,轻叹一声,“神仙啊…神仙…卖了这些,我就有钱孝敬神仙了…”
卖茶糕的小寡妇贴着老婆子坐着,关切道:“阿爹还是不能下地?”
老婆子眯着浑浊的老眼,缓缓摇头,末了依然是那句:“神仙啊…神仙…卖了这些,我就有钱孝敬神仙了…”
小寡妇接着安慰,“是呐,孝敬了神仙,阿爹就好了。”
老婆子闭上了嘴,枯瘦的手指摩挲鸡蛋,眯着眼像睡着了。
关于神仙的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依然在讲。
“神仙仁慈,救苦救难。”
“可不是么,如若没有神仙,我那苦命的孩子可不就…”
“银子凑够了吗?”
“快了快了…”
“求神仙保佑了。”
“是啊,是啊。”
崔管家听了一阵,心觉这事怎么听着怎么怪异。
这世道真有神仙吗?
心思想着这些,他笑着与临过的茶亭老板道:“老板,劳烦赐教。”
茶亭老板刚送走一位,这会挂在面上的笑容还没收,客气道:“赐教不敢当,客官您说便是。”
崔管家低声问道:“真有神仙?”
茶亭老板顺手给崔管家倒了碗茶,才道:“自然是有的。”
崔管家眯眼瞧着他,问的更低声,“既是神仙,救人还要钱?”
听言,茶亭老板笑容微敛,打量一下崔管家,“这位客人是外地人?”
崔管家老实道:“是。”
茶亭老板瞥了一眼同桌的樊清远,才道:“既然是外地人,对神仙的事有疑惑也是应当。老小儿在这里要说句话,神仙,总不是咱们这帮小老百姓一般喜爱那些俗物,对那些钱财之物自然视之如粪土。”
崔管家察觉茶亭老板似有不悦,知趣的点头:“那是。”
茶亭老板继续道:“至于银钱,当然是我等自愿孝敬,人家神仙奉献仙力,我等总不能受之坦然,做那等白眼狼的事。”
崔管家,咳嗽一声道,“兄弟对不住,我这个没读过什么书的乡下人,议论神仙,出言不妥了,您说的对,神仙救人辛苦,我等不能做白眼狼一般的事。”
茶亭老板还欲再说,又有客来,便又去招呼,崔管家见茶亭老板走远了,忍不住低声嘀咕道:“真的假的…”
话落,一旁许久不言语的樊清远突然开口:“谬论。”
崔管家侧头看他。
樊清远一本正经道:“先不提神仙会不会存世,若要说真有神仙救人这般神奇事,那先皇先后也就不必逝去。换言之,若真有神仙,那婴孩降世,死人复生,长此以往,必天下大乱。”
青衣公子脸颊上的面具晕染着晨光,声音从面具后传出,细听下颇为清冷,不难猜出面具后的表情多么漠然。
崔管家听樊清远一针见血的说辞,心道身旁这位好似不是简单人物,而小王爷似乎对此人也是颇为在意,好奇使然,他便问出心中徘徊许久的疑问:“公子您是何人?”
樊清远沉默片刻,斜眼看他,“你不知道?”
崔管家顿住,表情微变。
樊清远面具后的眸子渐渐锐利,一字一顿道:“还是说,你的主子…不知道?”
崔管家定定神,再也不敢说一句话。
茶亭一角蹲着一个半大少年,顶着粗皮帽子,半晌抬头凝视东起的朝阳,边摸着身侧又摸向怀内,片刻取出一块肉干,一口一口咬着。
他边吃间或留意茶亭众人的言论。
听见神仙那些,便停下,细细听过。
末了,自嘲一笑,又探手摸向腰间,才想起自己的贴身断刃早就在那夜的馄饨摊前,被一个不知好歹的男子收走了。
少年嗤了一声,不再吃了,悄无声息的走出茶亭。
那边薛承的二次挑衅皆以失败告终。
这次小王爷老实多了,抬手接过庫厉一直想要拿给他的那个证明身份的物件。
那是一个裹着黑布的布包。
薛承掂量手里的东西,并没有立即打开。
庫厉挑眉,揶揄道:“犹豫什么,快看看你娘给我的定情信物。”
薛承咬牙默念三次此人留着还有用,长指摩挲一阵,打开了布包。
黑布被一面一面掀开,里面的是一个不甚出奇的本子,像一般杂记文书一般,装订简朴,页面略旧,倘若非要找出点奇特的,细看下,薛承发现边缘似有被烧焦的痕迹。
“这是?”薛承神情古怪道:“我娘给你写的情诗?”
庫厉:“……”
庫厉终于发觉瞎话越是扯的太多,越是没完没了,眼瞧着日头东起,话不多说,直接掀开了书本的第一页,顺便道:“这是一本名册。”
“什么名册?”薛承一边问着一边低头看,这一看不要紧,脸色都变了。
上面林林总总列举了众多达官显贵,京都神豪的名讳。
这会庫厉还不知死活的补上一句:“南蛮在京都甚至于整个大沅隐藏的细作名单,都在这里。”
薛承用力呼吸了一下,瞪着对面人半晌,才道:“原来你真的是庫厉!”
原来传言都是真的。
此人真的做下了那场轰动京都的大案。
闻说,那场大伙足足烧死了十数人。
又闻说,那个细作落脚点的一切皆化为灰烬。
小王爷见庫厉笑随意,突然间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这么多年,大沅与南蛮两国的战事是没少发生,在这里面丧生之人数不胜数。
包括南蛮策划细作秘密潜入大沅在内,小动作从未停止过。北辖禁御卫倾尽全力也仅仅只是窥到了皮毛,这足以看出,这些人隐藏极深,甚至于背景极大。
名册为什么会在庫厉手上而不是随着大火被灼烧殆尽,这些,小王爷已经不想再问。
如若这些名单上面的人都是真的。
他只知道一件事,拥有这份名单的人,怕是会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
小王爷盯着面前的贼,双目隐隐作红。
此人藏着这种东西。
难道嫌命太长?
要么想要为民除害?
或者是…
小王爷猛的退后一步。
或者是……祸国殃民。
且看现在名册上面的人还活着,足以看出来庫厉存着名册的目的并不是前者。
眼下最有可能的是,此人留着这份名册或有通敌叛国,意图谋反之嫌!
庫厉饶有兴趣的将薛承的一举一动以及细微神情瞧在眼里,似乎这会才满意似的道:“如今看来,这才像副样子。”
小王爷被心中想的事逼的急了,勉强一笑,“小爷愚钝,终于入了野爹的眼了。”
庫厉听着哈哈大笑,上气不接下气。
薛承冷冷的盯着他,寻思这个贼事到如今也不翻脸到底唱的哪出戏。
看样子,似乎,事情还有些转旋余地。
眼下,打也打过了,武艺是奈何不了对方,论智取,庫厉混迹江湖那么多年,也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忽悠的了的。
“庫厉。”小王爷半分笑意也无,看着对方小心翼翼道:“咱们谈谈心吧。”思来想去,也只能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之策,来感化他了。
庫厉猛的呛了下,才道:“什么?”
薛承认真想了想,道:“如若有空,咱们可以从你的三岁时聊起。”
庫厉:“……”
谈心之举最终没有发生。
庫厉头疼的三令五申,说他没有通敌叛国的心思,留有名册全是因为一时兴起。把名册拿给薛承看也纯粹是为了证明身份,本来甚为简单的事,却不成想让小王爷平白无故受了惊吓。
一时兴起?
薛承挑眉看他,心说,我信你你就真的成了我野爹。
末了,庫厉点评道:“京都孝智小王爷不堪作为响彻整个大沅,却不曾想到,面对家国大事也是个上了心的。”
薛承没心思与他扯皮,暗自琢磨日后见了母后一定要问清楚庫厉的来路,身边莫名其妙的跟着这么一号人,是敌是友全靠对方一张嘴,没有一丝安全感。
薛承想起狱中庫厉的请求,于是问道:“禁御卫大牢真的关着你的亲人?”
话都说到这份上,庫厉也干脆道:“是我的养子,在狱中,我与你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
薛承暗哼,实话?避重就轻的实话罢了。
薛承将那份名册明目张胆的收入自己怀中,顶着庫厉笑的意味不明的脸,一本正经道:“时辰不早了,去与他们会合吧。”
这般说着,二人兵分两路,薛承身形一拐出了胡同去寻樊清远,庫厉则去招呼老者与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