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来吧,什么店庆打折啊,零折!是这酒吧一老哥买单……你丫废什么话,不花钱的酒,你丫不喝呀?快来,把他喝破产,让他没有明天!”
酒吧里,年轻的男男女女眉飞色舞地打着电话呼朋唤友。
吧台的老板一挥手,几个服务员动作整齐一致地开红酒,倒进同一只大型的醒酒器中。
没有明天的蓝天愚喝得两眼发直,一边狂扭,一边兴奋地狂吼:“我觉得人还不够多,不热闹,朋友就酒,越喝越有,把你们能叫的朋友都叫来,全算我的,钱花不出去,我烦!”
众人一片欢呼。
人越涌越多,酒越开越多,DJ放着更爆裂的歌,灯光师追加了几道光,一时间,群魔乱舞,好不热闹。
倒是蓝天愚,越热闹越孤单。他慢慢淡出了人群中央,坐在某个角落里,静静地喝着酒,长久地失着神。
最怕往事翻涌,也怕眼泪就酒。他想回家了。但心底有个小人告诉他,家,回不去了。
就这样,他沉默着喝酒喝到夜深。
待人群散去,酒吧服务生拿着账单眼含笑意地走过来时,他忍不住心头一紧。仅存的一点清醒意识告诉他,他破财了。
钱包掏空了,银行卡一张张刷空,一条条钻出来的银行短信提醒着他银行卡余额为0这个残酷的现实。另一个服务生啪啪啪按着计算器,似笑非笑地说:“还差三千。”
“不能打折吗?”蓝天愚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
服务生凑到蓝天愚耳边,轻声说:“那个字,念She,第二声。”说完,胆大包天的服务生把蓝天愚的手机推到他面前。
需要蓝天愚做什么,不需要他来提醒。
蓝天愚接过手机,下意识地摁了亲情号码。
只一会儿工夫,面色不善的上官慧走进酒吧。蓝天愚抬头看了一眼妻子,嘴角微微抽动,泛起一股冷笑。酒吧老板识人无数,只安排服务生接待,自己躲在一边偷眼瞧着。
蓝天愚只看着狼藉的桌子,不看妻子:“劳你驾了,钱没带够。”
上官慧点点头,掏钱递给酒吧服务生:“差三千,对吗?”
服务生连忙点头:“对,对。”一接过钱,他就知趣地躲进吧台里。
上官慧看着蓝天愚:“回家吧。”
蓝天愚还是不看妻子,哀怨地:“回家?如果你是我,你愿意回家吗?”
上官慧看着蓝天愚,沉默不语。蓝天愚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接着说:“你能告诉我,家是什么吗?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家应该是温暖的,热乎乎、软乎乎的地方,我现在感觉我们的家,是冷的,是冰的,像一个超大号的冰箱,卧室像冷藏,客厅像冷冻,盖八床被子也暖和不过来!你说,我愿意爬进去吗?如果你不怕我冻死、憋死,那我就跟你回去。”
上官慧懒得同他理论:“你不回家,你去哪儿啊?”
蓝天愚还是不看妻子:“谢了,你先走吧。”
上官慧有些生气:“都凌晨四点了……”
她话还没有说完,蓝天愚打断了她:“我知道,我直接去单位,明白吗?”
上官慧看看蓝天愚,无奈地转身走了。蓝天愚面无表情,眼神直愣,见上官慧走远了,他机械地走到吧台,看着呆若木鸡的老板,轻声说:“我能在你这儿睡会儿吗?”
酒吧老板朝边上一指,意思是,他随意。
蓝天愚爬到收拾干净的酒吧大桌上,躺了下来,神情哀怨地盯着天花板,盯着盯着,眼泪缓缓流了出来。一开始是抽泣,到后面不加收敛,他哭得委屈又放肆,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一样,渺小又孤单的他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泪水。
哭得累了,他茫然无措地望着前方,嘴里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都是那个该死的秦峰。
“啊嚏!”
躺在床上的秦峰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他裹了裹被子,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白天还有训练,他得强迫自己睡着。
好不容易熬到七点半,洗漱完毕回到学校,推开办公室的窗户,楼下的小队员已经集合了。
小队员们看着脸色发青的教练,都忍不住把将头压得更低了。
这一轮队员的表现很糟糕,这让秦峰火上加火。他忍不住吼了两声。
平常他也会这么吼的,队员应该习以为常,可是今天,一个队员倒了下去。
“教练,黄小蕾流血了!”一个队员失声惊呼。
秦峰定睛一看,十一岁的黄小蕾口中、鼻中血流如注。他边冲过去边掏出手机:“喂,120吗……”
“爸,我怎么了?”戴着氧气面罩,躺在病床上的黄小蕾面容有些憔悴,看着一脸关切之色的父亲,忍不住问道。
“医生说是血管破裂,是剧烈运动造成的,已经处理完了,输上血就没事了,别紧张,好吗?”黄九恒轻轻地摸了摸女儿的头,示意她别惊慌。
主治医生乍然响起的声音打破了父女俩的温馨场面:“谁是黄小蕾的父亲?”
秦峰下意识地指了指黄九恒。黄九恒会意,站起身,面向主治医生:“我是!”
主治医生手上拿着化验单,声音有些急促:“你的血型和你女儿的血型有问题,用血库的血,你同意吗?”
黄九恒有些茫然:“有问题?”
站在身后的秦峰好奇地问了一句:“大夫,有什么问题?”
主治医生风风火火惯了:“待会儿解释,马上给黄小蕾输血,你同意吗?用血库的血。”
黄九恒满脸疑惑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就有护士送来了血库的血。临床的护士手忙脚乱地搭好输液器。看着血缓缓输入黄小蕾血管之中,心乱如麻的黄九恒稍稍松了一口气。他示意黄小蕾把眼睛闭上休息一会儿,乖巧的女儿立马照办了。
安顿好这一切,黄九恒敲开了主治医生的门,一脸肃然地出现在主治医生面前。
抢救完了病人,主治医生收敛了工作中雷厉风行的一面,反倒小心翼翼的,轻声问:“先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黄小蕾是你亲生女儿吗?”
黄九恒忍不住一愣:“是啊……”
这主要是关心则乱,若是平时,尊严受到如此质疑,他一定让对方知道什么叫挥着拳头的男儿。
主治医生暗自叹了一口气,只得告诉他实情:“从检验报告看,你和黄小蕾没有血缘关系,理论上讲,你不是她的亲生父亲。”
黄九恒一脸震惊地看着主治医生,主治医生眼神复杂地看着黄九恒。
医者仁心,他很不愿意说下去,但有些事,是藏不住的,他只能从医学角度给出解释:“黄小蕾的血型是AB型,那么她的父母应该是A型或者B型,而你的血型是O型,无论怎样组合,你和黄小蕾应该没有血缘关系。”
黄九恒努力维持着自己仅存的镇定:“我是她的父亲啊,亲生父亲啊……这……怎么会错呢?”
从医十余载,医生见怪不怪,只是眼神之中多了几分心疼,不管怎样,该说的,还是要说的。
“相信科学,我说的,应该不会错。”
黄九恒还是茫然无措地看着医生,此刻,他慌乱极了,但还是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主治医生。主治医生见惯了这样的眼神:“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做进一步检验。”
黄九恒有些神游,也有些不自信:“当然……DNA?”
门被推开了,林响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关切地问:“医生,黄小蕾情况怎么样?”
医生闻声抬头,恢复了正常口气:“血管破裂,应该没什么大事,控制住了。”
黄九恒心情复杂地看向妻子,目光有些游离,他想问些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林响呆呆地看着黄九恒,等待着他要说的话,但他什么也没说,兀自躲开了妻子的眼神。
林响看着丈夫奇怪的眼神,好奇地问:“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黄九恒欲言又止,茫然地摇了摇头。林响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急匆匆走了。不用想也知道,她一定放心不下女儿,去陪床了。
黄九恒从主治医生的办公室出来后默默前行,形同梦游,不算长的走廊,沿着尽头走过来,他还是觉得腿有点软。
他心底应对生活的那口气,终究是泄了。
他疲惫地慢慢靠到墙上,身子缓缓滑下去。巨大的虚弱与无力感萦绕着他,眼角的肌肉突突突地跳个不停,他现在心乱如麻,想思考点什么,又止不住失神。
明明是清晨,过得好似黄昏。
来往的病人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神情绝望的男人,但没有人俯下身子捞他一把。来这里的,个个脸色荫翳,这四方的天地像极了囚笼,置身其中的人都自顾不暇,哪有空来管他。
于是他身边人来人往,他如同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唯一不一样的是,这具尸体的眼泪往心里倒流。
女儿是无辜的。他对自己说。任他有再多不开心,也只能放在成人的世界里。他站起身,缓缓走到女儿的病床前。
林响还是那么温柔,衣着保守得有些刻板,怎么这样的女人会给他最致命的伤害?
黄九恒呆呆地看着妻子,林响抬起头来,关切地看着他,但他下意识地躲开了她的眼神。
可能他太担心女儿了。林响忍不住想,他一早就奔过来,想必还没有吃饭吧,于是她看着丈夫,柔声说:“我陪着就好了,你去吃点饭吧。”
还是那个一向贴心的她。
知人知面难知心。
黄九恒没反应,目光有些游离,在林响看来,困扰他的问题还真不小。
林响忽然有些不安。她太了解他了,他心里一定有事,但小蕾受伤的事不应该令他如此伤神。
黄九恒身子微微哆嗦了一下,突然轻轻地问她:“小蕾的生日,是2006年9月13号吗?”
林响脸上挂着不解的表情,愣愣地看着丈夫:“是啊,怎么了?”
黄九恒努力地把视线的焦点回到妻子脸上,说:“没事,刚才填病历……我饿了,我去吃点东西。”
林响刚要说什么,黄九恒转身走了。她呆呆地看着丈夫远去的背影,有些不解。
屋外,太阳照常升起。
树枝摇晃不已。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