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纽——”门把手被轻轻转开,石远侧过头之前又看了一眼手机:五十分钟,手串找不找得到,都要让焦医生立刻去休息。
“怎么还没睡,”焦哲走进门,一边挠胳膊一边把掌心的东西递过来:“你看看是这个吗?中间有颗蜜蜡,沉香味道也很浓,我在一棵小柏树里面的枝桠里找到的,对不对?”
手串戴了十几年,珠子表面的油脂线已经看不太明显,裹着一层油润厚重的包浆,衬得中间那颗唯一的蜜蜡更是莹润明亮,仿佛在暗夜里发着光;拿到手上的一瞬间,清雅缥缈、又带着丝丝花香的味道扑鼻而来,熟悉得像又回到小时候。
“是这个吗?”焦哲看石远捏着手串半天没说话,还以为捡错了。
“……是。”石远的声音有点哽住,是不是人在生病受伤时都会比较脆弱,其实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再刻骨铭心的悲伤也会被时间掩埋,只是这一刻,手指摩挲着手串上一颗颗珠子,就像把掩埋时间的厚厚尘土松开个缝隙,心里某一处既有失而复得的欣喜,又有无数往事纷至沓来碾过的酸楚。
他的视线从手串慢慢上移,终于静静落定在焦哲脸上,声音里带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焦大哥,真的谢谢你。”
13岁时,父母去乡下给外婆扫墓,归途遇到车祸双双殒命;之后五年,石远和年迈的陈婆婆相依为命。这中间,和觊觎父母抚恤金的一众亲戚斗智斗勇;和表面嘘寒问暖、实则窥探隐私的邻居往来周旋,石远早早练就了冷冰冰的桀骜不驯和什么事都自己扛的钢筋铁骨。
上大学后又发现自己喜欢男孩,这十分小众的取向更让他懒于社交;久而久之,他都快忘记自己上一次安安心心地躺在床上、让别人替他跑来跑去处理事情是什么滋味了——更何况这次,半夜三更黑灯瞎火,还要忍着蚊叮虫咬,在那一大片草丛里跟土拨鼠一样翻来找去。这得多铁的关系才能有这个心意——焦医生完全可以草草敷衍了事,找个凉快地方喝着水吹着风,回头说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简直掘地三尺地把所有地方都翻遍了但就是找不到哇……,这样的人自己见的还少吗?
可眼前这个人没有,他带着一点可爱的执拗和古板,连小柏树里面的枝枝桠桠都没有放过。
病房门没有关严,走廊上半扇银白的灯光映在焦哲身后,看不清他一直在挠的胳膊和手背上有几个红包、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石远就是觉得他在微笑。虽然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这个人总是和气又体贴,像春回大地的第一股暖风,带着润物细无声的力量和无可抵挡的热度,从自己故意睥睨一切的坚硬铠甲的缝隙穿透进来,把原本冷冰冰的身子烘得热热乎乎。
空调还是继续“嗡嗡”吹着,四周还是一片寂静如空,妈妈留下的手串还在暗夜中发出微弱的柔光……,可此刻的石远却和之前二十一年的石远判若两人,一朵呲呲闪着光的小火苗瞬间燃爆了整个身体:
心动了?
心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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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照例忙得不可开交,从五点接班到现在,焦哲连坐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呻和谐吟、哀嚎、哭闹、喊叫、清创、缝合、手术……,刚刚下台时饿得手都在抖。抹了把汗,正要去兰姐那里拿几块糖先垫一垫,抬头发现诊室门口斜倚着门的石远:吊着绷带偏着头,嘴角若有若无一丝浅笑——亏了有几分笑容,这小孩儿不笑的时候看着非常冷,眸子的颜色也浅淡,打着很明显“生人勿近”的标签。
“我猜你没吃晚饭,”石远扬起左手的餐盒:“那天你‘女朋友’不是说你最近胃不好嘛,这是日料,清淡好消化。”他又促狭地挤挤眼:“还是……未婚妻?听着好像连家长那关都过了。”
焦哲张口结舌,脸不争气地红了:“那,那个……”
“快吃吧,”石远左手现在还使不上劲,只能用嘴撕开筷子的包装袋,又体贴地掀开餐盒盖:“吃完歇一会儿,我站这快十分钟了,你连一秒都没闲着,看这一头汗。”拿起纸巾,非常自然地按到焦哲头上。
焦哲呆住,这严重越过普通社交安全线的距离让他慌了神,而对方手指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纸巾像火炭一样热,脸和脖子瞬间比烙铁还烫。他紧张地抓住纸巾低下头:“我自己……来。”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了石远的手指。石远笑笑,松开手退后一步,玩味地看着焦哲这下子连手都红了。
“四个车祸!救护车马上到,快去门口接!”一个大嗓门在身后响起,石远还没反应过来,包括焦哲在内的六七个医生护士眨眼不见了踪影。
如果是平常,焦哲怎么也会打个招呼再跑,但是刚才两人相对那一幕,真是太诡异太尴尬了!亏了周围人都在忙,焦哲觉得自己像个煮熟的螃蟹:一动不动,还红了个透。
救护车的轮子吱嘎作响,“闪开!前面别挡道!”的声音不绝于耳。
“血压50/30,刚恢复自主心跳,板状腹(注),怀疑内脏出血!”跟车来的抢救员气喘吁吁和焦哲一起推着车使劲往抢救室跑,汗水已经洇透了帽子。
焦哲点点头,正要左拐进抢救室,却从里面出来个年轻妈妈,她一手讲电话一手抱着宝宝,大惊之余,竟然愣愣站在那里不动了。
焦哲猛地拽住抢救床向右拖拽,眼看尖锐的床角就要撞到门上——那样的话躺在床上的患者肯定会被这个撞击累及,极易发生二次受伤——尤其还是个疑似内脏出血的病人!想都没想,焦哲抢先一步用小臂垫在了床角和门之间,“哐”的一声,焦哲微微皱了皱眉,而身后的兰姐惊呼出声:“焦医生!”
“开静脉通路,让手术室准备!”焦哲声音如常,继续拖着抢救车闪身进了门,蓝绿色的隔挡帘“刷”地被拉上,把石远不由自主向前探出的脚步隔在了外面。
石远低头看了看手上还一口未动的餐盒,突然轻轻笑了:刚才这一幕还真是熟悉,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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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发什么呆?”世锦塞了一嘴炒藕片,一屁股坐到焦哲旁边。
“哦……,没有。”焦哲掩饰地低头扒饭,好几天过去了,可直到这一刻额头上好像还残留着那天石远手指的温度,这几个手指印宛如实质般牢牢贴在皮肤上,怪异、不安,却又并不……讨厌。
“什么没有,你一有事就狂吃饭、一口菜都不肯夹,”世锦用筷子的另一头戳戳焦哲:“最近排大手术了?还是你终于打算接受陈梦璇了?”
陈梦璇就是焦哲妈妈指定的相亲对象,神经内科医生。
“没有……,”提到这人焦哲心里一阵郁闷,老妈七拐八拐认识了女方的妈妈,老乡、适龄、同行、竟然还在同一家医院上班!女方不仅知道焦哲,印象还很好!
“这简直是专门为你安排的天作之合啊,以后你们还可以一起回成都,我已经看过她照片了,真不错,白白净净的,看着又乖巧又懂事!而且比你小四岁,属相也合,这是最能白头到老的组合,如果你们以后生的孩子属兔,那更是相生的铁三角啊……”,老妈在电话里眉飞色舞,天天电话催着念着轰炸着,终于上个月两人吃了一顿相亲饭。
对焦哲而言:跟之前若干次母命难违一样,拒绝不了只能硬着头皮去见一面;
对陈梦璇而言:从今天开始我就是焦哲家的准儿媳妇了!
“兄弟,”世锦恨铁不成钢:“你哪儿都好,就是太磨叽心也软,你不喜欢她就直说,拖到现在都一个多月了,她找你越来越频,进咱们科跟走平地似的,你还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世锦说得对,”兰姐插话了:“你不能太温柔对谁都抹不开面子,我看小周又找你换周六的班了,这都第几次了?”
兰姐是急诊科护士长,风风火火脾气暴,其实人特别好,焦哲刚到医院时没有地方住,是兰姐的雪中送炭帮他挨过了最难的那几个月。
“下周六?卧草你那天不是要看音乐会吗?”世锦瞪大眼睛:“这你都能同意?个小混蛋胆儿肥啊!我得一会儿上去跟他说道说道。”
其实世锦和兰姐说得都对,他经常也很气自己这一点,每次看到别人特别直接、特别勇敢地说出自己观点,态度还那么轻松自在,他就打心眼儿里羡慕:明明只是一句话甚至只有一个“NO”字,怎么到了自己嘴里就那么难说出口呢?
注:板状腹——因急性胃肠穿孔或脏器破裂所致急性弥漫性腹膜炎,腹膜受刺激而引起腹肌痉挛、腹壁常有明显紧张,甚至强直硬如木板,称为板状腹,是急诊外科最常见的症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