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琥珀印章2020-03-31 07:583,101

  “对呀,现在都几点了,这么晚再闹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一晚上就一晚上,你就答应了吧。”爸爸继续软声软语,把手惴惴搭上妈妈的肩膀,试图把她带回卧室。

  “拿开!”妈妈毫不客气地甩开他的手,厉声喝道:“就会和稀泥,每次你除了和稀泥还会干什么?大街上的流浪猫身上有多少病菌?没准儿还有跳蚤!一旦被抓一下挠一下出事了怎么办?你没听过狂犬病吗?到时候上哪儿哭去?每次一有事你就会装好人,管孩子能像你这么没有原则吗?你这人就是会……”

  “我去收拾个箱子放到阳台!”爸爸赶快接话,一边冲焦哲使眼色:“阳台再锁上门,它身上有什么都跑不进来,这样行了吧老婆?”

  装方便面的纸箱子被腾了出来,一小碗水、一个装了点鱼汤米饭的小碟子、一件焦哲穿小了还没来得及扔掉的毛背心。

  “乖乖,你叫乖乖好不好?我以后就是你哥哥了,明天早上我们去外婆家,今天晚上你好好睡吧。”焦哲用手指轻轻摸着它的头,毛茸茸、软乎乎,小小的身子努力蜷成一团,乖巧得让人心疼。

  天蒙蒙亮时乖乖还在,湿哒哒的橘色毛发已经干透,尾巴尖上的一圈白毛在黑色的背心上格外显眼;可当六点半闹钟响起、焦哲欢呼雀跃着跑进阳台时,连箱子都不见了。

  第三天下午,焦哲在放学路上的一条水沟里,看见了乖乖的尸体。

  之后,高二分文理、高三报志愿,都仍然是妈妈全权做的决定,焦哲已经近乎旁人的漠然;虽然他知道妈妈爱他关心他,整个高中三年,妈妈的作息和他完全一样,都是十二点睡五点半起,每一餐也都变着花样让他吃好;可她强势的、不容其他人有任何质疑的安排却也让他疲惫,就像被强行按进了浴缸,水温很合适、躺下去也很温暖,但水越来越多越来越满,直到无孔不入、令人窒息。

  刚开始学医时焦哲也很痛苦,第一堂医学生物的实验课上,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每人发了三只小白鼠:“半个小时内用颈椎脱臼法处死它们”。

  教室里乱成一团:人的尖叫、老鼠的尖叫、老鼠跑了人去追赶堵截的大喊、一个又一个成功首身分离却又被丢弃的老鼠尸体、实验台上逐渐弥漫开的大滩鲜血……,而焦哲的脑海里不知为什么出现了若干年前的乖乖:灰绿色的脏水漫过了半边身子,冰冷的、僵硬的、毫无生气的。

  直到前三年基础课全部结束,他才慢慢适应了这门建立在规则、数据、事实和逻辑之上的学科:哪些事情一定不能冒险、哪些情况可以通过什么方式让结果尽可能安全可靠、哪些数据都分别达到了什么样的标准才能下手去做……,这种严丝合缝,慢慢让他感到安全和踏实。

  可“适合”并不等于“喜欢”,对医学真正的态度转变发生在大四实习之后,在一次又一次和死神抢人的过程中,看到一个又一个生命在手里恢复如初,他才开始发自真心地喜欢上了医学。

  他有时觉得自己很幸运,那个妈妈强加过来的壳子虽然一开始很不舒服,但后来因为在里面发现了新的意义,并不会束缚得太难受。

  可有时又觉得悲哀,自己的谨慎、羞涩、胆怯,是不是一个又一个规矩、在一年又一年层层叠加后形成的呢?别人眼中的谦谦君子,别人口中夸赞有加的“温柔、好脾气”,其实只是掩盖了内心的不够勇敢。

  像那个自幼被链子拴住的小象,像《病梅馆记》中被剪成固定样子的梅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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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油、二荆条、灯笼椒、老姜、花椒、红汤……,这些焦哲平时光看到名字就能刺激唾液腺和胃液分泌的东西,现在变得越来越刺眼:每一片裹满辣椒油的牛肉、每一条吸满红汤汁的豆皮、每一处最微小的缝隙都呈现出深红色的牛百叶……,焦哲在如坐针毡中终于知道“食不知味”这四个字什么意思了。眼看着石远脸色越来越白,只差把“胃疼”两个字贴在脑门上,焦哲实在忍不下去,也不问谁的意见,皱起眉头大喝一声:“买单!”

  两人把连路都走不直的世锦塞进出租车,他还不依不饶支着胳膊扑到窗户上:“兄弟啊……,替我送送……我……我师父,我师父可……牛B了……!那绝对是……滑板小王子!”

  焦哲哭笑不得把他按回到座位上,跟司机交代好地址,默默站在路边看着车很快汇进潮水一般的车流里,逐渐走远。

  其实他还想找点什么其他事来做,这样就不用回头看石远——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感觉有很多事情想问个明白,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轻轻一声“嘶”,转过头看见石远把手按在胃部,低低弯下腰。

  焦哲一步跨过去:“是不是胃疼?不能吃辣为什么还逞强,”又气又急四处看了一圈:“你别动,我去买药。”

  匆匆忙忙拿着胃药和一瓶水回来,看见石远蜷着身子坐在路边的台阶上,额头低垂、两只胳膊软软搭在膝盖上,像一头受了伤满腹委屈的小兽。

  “来,快把药吃了,”撕开包装把药倒在掌心,焦哲弯下腰把手送到他唇边:“张嘴。”

  石远抬起头,额上的一层虚汗打湿了几缕头发,黏哒哒贴在一起,他不说话也不吃药,就这么静静盯着焦哲,慢慢的,眼睛里竟然隐隐浮出一层水气。

  焦哲有点慌,蹲下身子轻声问道:“是不是特别疼?要不我领你去医……”

  话没说完,石远一下子咬住了他的手指,劲儿还不小,带着一股委委屈屈的狠劲儿,一边咬一边抬眼看他,眼睛眨巴眨巴,含了没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焦哲僵着,指尖传来的小小刺痛像一道电压爆棚的闪电,呲呲四射的火花从手指飞快窜到整条胳膊,又从胳膊烧到了五脏六腑。

  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消失了:没有超市门前的大喇叭广告、没有饭店开开合合的门、没有三三两两步履匆匆的行人、没有头上那盏忽明忽暗快要坏掉的路灯……,只有眼前这只手、和手上那几颗咬住就不肯松开的白牙。

  石远还不说话,就这么盯着他看,眼神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月亮。

  等到焦哲猛然反应过来打算把手收回来时,石远自己乖乖松开了,可是下一秒,干燥冰凉的手心突然又热又软——石远竟然用舌头卷起药粒,像小狗舔主人放在手心的肉一样吃了下去!

  焦哲全身刚刚平复下来的电流呲呲又冒出来,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一个被点了死穴的不知所措的傻瓜。

  石远内心很满意表面很淡定,拽着呆若木鸡的傻瓜坐到自己旁边:“焦大哥,我想缓一缓再走,你陪我一会儿吧。”

  这个时间的街上还很热闹,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在对面大楼上明亮闪烁、一对老夫妻牵着只摇头晃脑的二哈慢慢经过、一个西装革履又神色疲惫的中年人拎过外卖窗口递出来的餐盒转身匆匆离去、几个披红戴绿的大妈带着一身汗味手挽着手横穿马路……,每个人好像都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可是焦哲不知道,他现在懵得厉害。

  只能静默地坐着,右手食指慢慢摸索着把左手手背连上手指一共十九个关节挨个数一遍,尽量让自己从刚才的悸动中快点脱离出来。

  “好没好一点儿?我送你回家吧。”数完关节,又把街对面十六家店铺、每家店铺牌匾上共计七十九个字全部看完,焦哲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焦哥,我胃没事了,但是现在腿疼,”石远慢慢卷起裤腿,不知是冻的还是疼的,声音在微微发颤:“下午比赛时摔了一跤,撞到台阶了。”小腿蜿蜒着几道凝固的血迹,膝盖处有一大块暗红色剐蹭伤,映在苍白的腿上显得格外狰狞。

  “摔的时候没太注意,刚才坐下来才觉得疼,能不能麻烦焦大哥帮我处理一下,”石远抬起头,声音也像浸了水似的湿湿凉凉:“不然明天上不了班,领导肯定会骂我。”

  焦哲目不转睛盯着石远的腿,红白的强烈对比让他冲口而出:“滑板这事,是……你安排的?”

  “是,”石远老老实实承认:“发现江医生有这爱好后就去报了个滑板班,因为直接约焦大哥出来,”他紧紧咬住嘴上那颗唇珠,很有些沮丧地低头说道:“我一点也没把握。”

  练到能拿冠军的程度至少也要三个月吧?现在距离出院刚过去两个月,而出院时他的锁骨骨折又没有完全愈合,是忍着怎样的疼去练习滑板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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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外科的童话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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