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远静静躺在床上，被这个简单的动作弄得心里感慨万千：这几天一个主治医生、两个住院医生、一个管床护士、一个普外科主任、一个来查房两次据说是整个大外科的主任，没有一个人在检查他伤口之前先做这个动作。其中有好几回，对方可能是刚刚洗过手，又赶上屋子里的空调足和刚刚大失血后的身体怕冷，他被对方手上的寒意激得不由自主往床里缩了缩。只有焦大哥，只有眼前这个温柔含笑的人，每次必是把自己的手先搓热。
这世上，怎么能有这么好的人呢？
这么好的人，既然被我遇上了，怎么能不赶快拿下呢？
刚撕下两条胶带，焦哲的手突然被另一只布满针眼的手轻轻覆盖住：“焦大哥，我这几天心脏在剧烈运动，跳得特别厉害，尤其是每次看到你时，”顿了顿，石远用很慢很轻的声音继续说道：“焦大哥，我喜欢你。”
已经快到半夜，楼上楼下、病房内外，都寂静无声，偶尔临街的窗户传来外面马路上车子经过的轰鸣，天花板被红色和白色的车灯映照出点点光怪陆离的耀斑。整个房间只有床头侧面的小台灯亮着，暖橘色的光线在满室的茶香中浮浮沉沉，像是一个氤氲着奇幻色彩的梦。
石远单薄的身体陷在床里，裸露出的肩膀裹着密密实实的石膏绷带，纤长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扇弧形的光影，眉骨下光线照不到的地方，一双眸子在暗夜中闪着光。
昏暗幽静的小小空间内，那朵冒着呲花的小小火苗又一次无声又剧烈地爆开。
焦哲缓缓直起身，没人知道他的心脏在这一刻竟然也剧烈运动着，过了好一会儿，焦哲才缓慢开口，声音遥远得仿佛从天际传来：“石jing/和谐官，我见过很多病人，在住院期间会对治疗自己的医生产生……错觉，这很容易理解，生病或是受伤，都是人最脆弱的时候，这时候很容易把依赖、信任和感谢当成别的东西。等出院后逐渐回归到以前的生活，这种情绪很快就会消失，你过些日子就知道了。”焦哲挺直身，有点生硬地拍了拍石远的头：“小朋友，我比你大了整整8岁，相信我。”
那天是怎么走出病房的，焦哲自己都有点记不清，但后背灼热的目光却好像一直黏在身上，连拐个弯和进电梯都阻断不了。
话都说出去了，该交待的也交待了，明明应该很轻松才对，可为什么反而更魂不守舍？焦哲没办法回答自己，只能用忙碌把所有的空闲时间填满；可每次稍微一停下来，少年笑起来细长的双眼、少年被扯动伤口时紧紧抿住的唇珠、少年垂下头时滑落到额前的发丝、少年明明很疼却安慰他说“没什么事”的倔强、少年白皙的手指按在自己额头的火热、少年在黑暗中清清楚楚地说出“我喜欢你”时眼神中的热烈……都会走马灯一样出现在眼前。
这些片段在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倔强地浮现，每浮现一次就好像不由自主又加深一次，他眼睁睁看着它们由白描变成刻画。
那自己对石远到底是什么感情呢？
首先，绝不讨厌，他的直白和热情甚至是自己羡慕和喜欢的，那几个点到即止的小暧昧还带来丝丝久违的心动——当年在大学老师讲到《金塞量表》（注）时，他就发现自己并不是0级——但知道是一回事，承认和做出来却是天壤之别的另外一回事，他觉得自己没有那种惊世骇俗的勇气；而且眼下自己还有个“女朋友”， 父母之命、门当户对，继续走下去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稳妥安定的人生。
可还有一份歉疚始终牢牢梗在心头，不是摔倒了擦破点皮、也不仅仅是三个月就痊愈的骨折，而是一个脏器的摘除，即使远期看影响并不大，但那也不是个随随便便的阑尾啊！
不想欠别人的情，可对方捧出的情自己也实在接受不了。
算算日子，后天石远就该出院了，迷茫为难的时候最适合冷处理，这样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应该都是好事吧。
一上午又是战斗般紧张，两伙儿打群架的被几辆警车风风火火押进来，焦哲和其他人化身流水线上的熟练工，上下游协同作业配合默契，一口气缝了十几个脑袋、二十多处四肢上的各种划伤和割伤。
忙到中午才终于告一段落，兜里的手机“嗡嗡”不停，打断了焦哲脑袋的木僵状态，屏幕跳出一条微信消息，看到发件人名字的第一眼，他立刻停住抓筷子的手划开手机：焦大哥我出院了，我对你的感情跟患者病人什么的没关系，我喜欢你这事也不会变，如果造成了困扰真是不好意思。你多保重，胃不好就要按时吃饭。还有：我不会放弃的。
石远的头像是他威风凛凛骑在摩托上的照片，面色略冷，青春四溢。
“小朋友，再见，也祝你一切都好。”焦哲默默说。
很多个急诊室里冷清的夜晚，焦哲掏出手机点开和石远的对话，看看头像、看看寥寥无几的几句内容。两个多月过去，不知道小朋友好不好，是不是还在执勤时那么拼命、有没有又受伤、锁骨骨折的地方在阴雨天时又会不会隐隐作痛。发一会呆、胡乱想一想，再挂上听诊器打起精神推开急诊室大门。心里有一处小小的角落，被隐秘而结实地牢牢封住，除了自己的其他任何人，都不能窥探到分毫，那里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清风明月、有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的绮丽梦幻。
很多个人来人往热闹的白天，石远倚着摩托车远远看着急诊大楼，这里永远都充斥着紧张的气氛：救护车叽哩哇啦闯进来，在门口拖着长长的尾音尖锐地刹车、后门被一群人大力打开又关上、白大衣们推着轱辘吱吱作响的抢救床呼啸往来、随后而至的家属们惊惶喊叫着往里冲……；每次都很期待能在人群中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但只如愿了一次——旁边还跟着陈梦璇，那姑娘举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往焦哲嘴边送，被他后退一步躲开了。
那一幕让石远嫉妒万分又略感安慰，即使当时下决心再也不偷溜着过来，双手还是控制不住车头。今天已经站了半个多小时，应该看不见他了吧。深秋的风吹进单薄的制服，枯败的落叶时而在脚边聚成一团、时而又被卷到半空打散。
石远缩了缩肩：冬天快到了，而我计划了那么久的事，也终于要揭幕了。
哥哥，我喜欢你，我也看得出来你并不是我对完全没有感觉，所以我要创造很多很多机会见到你。
你呢，这两个月有没有更看清楚自己的心？
你，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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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哲！”世锦跑过来兴冲冲拽住他：“明天下午有个滑板比赛，你中午下了班正好直接来看我比赛给我加油，晚上再去吃火锅，好好放松一下。”
“你？”焦哲没绷住脸，“扑哧”一下低头笑出声：“你还玩滑板？这么厉害我怎么不知道。”
世锦眼一瞪：“你眼里除了学习和工作还知道个毛线？别那么多废话，明天必须来啊，我晚一点发你地址，要是进了决赛晚上那顿你可得请我。”
“好啊，”焦哲微笑点头：“我等着看你的精彩表现，加油。”
快下班了才收到世锦发来的地址，看看距离也不怎么远，焦哲打算慢慢溜达过去。
昨夜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沁爽微凉，带着越来越明显的暮秋味道，地上都是大片大片黄绿相间斑斑驳驳的梧桐叶，踩上去发出轻轻的沙沙声；远处还隐隐泛绿的草坪上，金黄色的银杏叶明晃晃铺了一地，亮得耀眼。
“石远也来？太好了！上次比赛没看到他我可伤心死了！”
“对呀我也是，所以今天怎么都要来看看，对了你们知道吗？他好像是个jing/察。”
“真的？太帅了！他怎么哪里都这么帅啊！”
……
身边过去几个兴致勃勃的女孩子，衣着鲜艳、叽叽嚓嚓——焦哲愣住，石远？他也来？不会是重名吧？心脏突然开始砰砰跳，一种不真实的、隐秘的窃喜立刻呼喊着奔涌向全身每一处，连头发梢儿都没放过。
脚步轻微顿了一下、却又不由自主加快，全身像被风灌满的帆带着向前跑：真的是你吗小朋友？你还好吗？如果真的是你，一会儿让我远远看一眼吧。
注：金赛量表（Kinsey scale）——由美国性学专家金赛博士制定，0-6代表了从完全异/性/恋到完全同/性/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