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左侧是鸡窝，里面大的小的花的黄的白的黑的，跟听到口令一样齐齐转头看石远。
正前方是三间并排的明亮大瓦房，石远一边往里跑一边大喊：“婆婆！婆婆！”
“……小远？是小远吗？”是婆婆熟悉的声音……，可是……怎么从身后传来？
紧挨着鸡窝是灰色墙面铁皮屋顶的厕所，厕所旁边有一间单搭出来的小屋子，和大瓦房明显不是一个族群，孤零零半掩着门。
什么？！该不会……，石远不敢置信地刹住脚步，调头往回跑，一股怒气从胸中隐隐约约翻腾出来，但还是犹犹豫豫冲里面喊：“婆婆？……”片刻后，真的从里面、从这间完全看不出是给人住的小棚子里，传来他日思夜想的声音：“小远！小远？是你吗小远？”
婆婆住在这里！卧草他妈婆婆竟然住在这里！
石远只觉得喉咙像被什么扼住，他想喊“婆婆”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
推开门，一股让人窒息的混着霉味、尿骚味、鸡屎味、什么东西馊了的腐败臭味……，掺杂在一起迎面扑了石远一头一脸；再定睛看向躺在床上的婆婆，石远像被人在头上狠狠揍了一拳，两个太阳穴一鼓一鼓地“嗡嗡”轰鸣起来。
婆婆脸色浮肿蜡黄，脸颊两侧却透出不正常的红润（注），眼睛毫无神采，又蓬又乱的头发在脑后随便用个皮筋捆了一下，半蜷在一个好像是蓝色又好像是黑色的脏兮兮的被子里，向他伸出的胳膊细得像芦柴棒。
看到石远的第一眼，婆婆的眼泪就下来了，她嘴唇哆嗦着喃喃道：“小远啊……”
胸腔里仿佛被人猛然扔进来个正燃燃烧着的火把，五脏六腑被灼得生疼，石远咬着牙忍住恨不得立刻回头宰了那个混蛋的冲动，从兜里掏出手机开始拍照，拍了没几下眼前越来越模糊，他抹了一把脸才发现自己也哭了。
“我艹你妈！”身后有人拿着个棍子砸过来，石远闪身躲过，顺势狠狠踹出去一脚。
不能恋战，不能被对方冲昏头脑，最重要的是保留证据、再带着婆婆安全离开。
石远跑到床边，用被子裹住婆婆紧紧抱在怀里——分量轻得让他浑身发抖，弄死那个混蛋的念头又一次强烈地袭来。
“你他妈敢这么对婆婆！他是你亲妈！你怎么连个畜生都不如！你他妈给老子等着！”石远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一边往外跑一边用喷火的眼神瞪着那个摔倒在地的人。两个手都被占着，不然他肯定！立刻！现在！狠狠揍一顿眼前这个混蛋！没人能这么对待婆婆，哪怕我死了都没人敢他妈这样对待婆婆！
刚跑了几步，大门“哐”的一声被撞开：是婆婆家二儿子，棉袄敞着怀，黑着一张锅底脸拎个大铁锹就扑上来，冒着寒光的雪亮铲尖带着凛冽的风声，堪堪从脸颊旁惊险擦过，石远忍住又一次发痒的拳头，左挡右突冲出大门：“师傅！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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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哲在更衣室里看着手机发愣，一个多礼拜过去了，那小孩儿再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什么“周六一起去尝尝单位旁边新开的火锅”更是踪迹全无。是啊，才21岁能有什么长性？热情上来了就信誓旦旦、热情不在时退得比潮水还快、还决然。
他自嘲地笑笑：之前瞻前顾后想了一堆有的没的，连看书都心不在焉跑了好几回神，结果轻飘飘什么都不是。戳破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好歹还有轻轻一声响，而一个口口声声说“很爱你、多远多难都不怕”的人从你身边离开，可以像泥牛入海一样悄无声息。
“焦医生有人找！”有人敲门。
“好。”拿起听诊器打起精神，焦哲把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抛诸脑后：这不过是漫漫人生若干个微不足道小小插曲中的一个罢了。
“焦大哥！”
像潮水又像泥牛的“小插曲”此时正站在急诊室门口，衣服上黑一道白一道，左脸颧骨处贴了个创可贴，肤色的胶布上隐隐透出暗红的血迹，身形比之前竟然又瘦了一圈，但精神看着很好：“不好意思焦大哥，手机早就没电了，你现在方便吗？可能要麻烦你点事。”
焦哲愣住。
拿着手里的一大堆化验单，焦哲脸色沉下来：“空腹血糖26、血压180/110，甘油三酯、低密度脂蛋白和总胆固醇也远远超过标准值——糖尿病、高血压和高血脂，这三样肯定是跑不了了；但现在最麻烦的是右臀部的褥疮还有后背和大腿的伤，肯定要手术，但老人家现在重度营养不良，这个身体状况肯定耐受不了手术，要好好养一养才能做。”他看着石远：“送医院有点晚，再早一些褥疮和伤口的感染就不会这么严重；不过也幸好送来了，再晚可就性命攸关了。”
石远紧紧皱着眉头盯住那几张纸，心如刀绞：婆婆在那边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自己为什么这么晚才发现？如果警惕性稍微高一点儿，何至于现在都到了即将“性命攸关”这么严重的程度？
他握住拳头，一只手的指关节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咔咔”作响，上唇的那颗小唇珠被抿得完全失去了颜色：“现在立刻治疗肯定会恢复吧？医院可以开这些证明吗？我想立刻拿到。”
焦哲点头：“完全恢复需要时间，但问题不大，证明现在就可以开。”
石远重重点点头，抬头时对上了焦哲疑惑的眼神：“焦大哥，我有空再跟你详细说，先下楼去你那里拿手机，估计现在应该充满电了，我得马上出趟门，回来之前婆婆就麻烦你。”
连着几天都没遇到石远，焦哲每天上下午都抽出点时间去8楼看陈婆婆，倒是把事情拼拼凑凑了个大概。
婆婆竟然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焦哲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时十分愕然：多少有血缘关系的都做不到这样，上个月有个股骨头坏死的老爷子被遗弃在急诊室，老人疼得“嗷嗷”叫，又没办法走路，终于在一个人去卫生间摔倒在便池里的时候，绝望地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可是兰姐把电话从一个女儿打到两个儿子，连110都来了好几趟，却还是没有任何一个家属肯露面。
注：糖尿病患者容易并发微血管病变，导致微血管扩张，表现在面部看起来颜色红润，其实是糖尿病性皮肤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