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远把陈婆婆打包好的旅行袋塞到床下最深处,一边用小手擦干婆婆脸上的泪痕、一边极轻极轻地说:“婆婆你不要走,我知道该怎么办,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要理,再等等。”
第四天早上,已经互相看不顺眼的几波亲戚终于在楼道里大打出手,其中一个四十多岁、让石远喊她“六婶娘”的人,被另一个大叔揪住头发拖到楼梯边上,没人注意到石远假装害怕地跳到一边,不经意用膝盖顶了六婶娘的腿,随后一阶一阶水泥楼梯与肥胖身体之间颠簸的闷响、伴着不堪入耳的破口大骂和杀猪般的嚎叫,成功在大白天震响了全楼道所有的声控灯。
很快,居委会、街道、辖区派出所,直至最后未成年法庭的法官,集体出面把所有相关人等召集起来。
石远规规矩矩坐在凳子上,怯生生看着眼前的十一个亲戚。看起来好像特别害怕的样子,却不耽误直逼灵魂的三个问题:“我的生日是哪一天?我吃什么东西会过敏立刻喘不上气,严重时还会休克?你们上次来看我是什么时候?”
问完还特意友情提示:“警察叔叔和法官叔叔都在这里,他们会查到所有的票。”
亲戚们目瞪口呆,非常尴尬地面面相觑,有几个干脆仰起脖子瞪着天棚认真研究装修,眼神既不敢和石远对上、也不敢看向旁边一排神情非常严肃的“组织”,全部齐刷刷噤了声。
石远又掏出一叠纸——感谢爸爸妈妈塑造的良好家庭气氛,重要的东西放在哪里从来没有瞒过他——纸的颜色深深浅浅、大小不一,有信纸、有作业纸、还有废信封拆了反过来写的,都是借条。最多的一笔4万、最少的一笔1200,名目从盖房子到买摩托车,加在一起绝对不是个小数目。
将这些借条都交到法官手里后,小石远向着“组织”深深鞠了一躬:“叔叔阿姨们,我也不用他们还钱了,但是请让我继续和陈婆婆一起生活,我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每一年亲手给我做生日面和去买生日蛋糕、每次生病住院爸爸妈妈不在家……,都是陈婆婆在忙活,在我眼里她就是这世界上除了爸爸妈妈之外最亲的人!求求你们让陈婆婆留下来。”说完晶莹的泪珠簌簌落下,还作势要下跪。
居委会刘大妈抹着眼泪,颤着音儿一把抱住了他:“我可怜的孩儿哎!怎么命那么苦啊!哎呦呦这才多大点儿就摊上这些事儿啊!小石夫妻两多好的人,怎么老天这么不长眼啊?……”石远也抱住她,声音高了八度地嚎啕大哭。
石远用他快速成长起来的稚嫩小肩膀,打赢了人生路上第一场硬仗:所有最后拿到的钱被全部存入指定人集体监管的银行账户,每个月只能取出一小部分当作基本生活费直至18周岁、陈婆婆留下来继续照顾石远、所有亲戚均无权挪用那笔钱中的一分一厘。
至于“组织”离开后,那些亲戚在家里骂骂咧咧、摔摔打打,把所有能泄愤的杯子碗碟勺这些都砸了个遍、而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上过门,石远毫不在意:“婆婆我现在打不过他们,你就让他们发泄,妈妈总说,‘好’是特别珍贵的东西,只给值得的人,”他搂着婆婆的脖子:“我以后只对婆婆好。”
18岁石远去外地上警院时,陈婆婆已经64岁了,她不舍地摸了又摸石远的头:“婆婆要回家了,两个儿子都生了二胎,我得回去给他们带孩子,”她擦着眼泪:“小远啊,婆婆走了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爸爸妈妈都在天上保佑着你呢。婆婆也是,走到哪里都希望我们小远永远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石远忍着泪,把住了多少年的闹市区老房子卖了,幸亏当时父母咬着牙买下了这套房子,几年间价格已经翻了数倍。他在新区买了个小套间,多出的钱取了30万交给陈婆婆:“这个卡谁也别告诉,您自己藏好,密码是我的生日,我手机也绝不换号,有任何事情您立刻给我打电话。”
每隔一段时间,无论多忙他都会给婆婆打个电话唠几句,可是最近,情况越来越不对劲。石远挂了电话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定了第二天的高铁票。
到婆婆家村口时,已经是第三天下午。
石远一身兼职大学生打扮:上身套着一件写有“社会调查”的黄色马甲、头上扣了顶红色棒球帽、斜跨一个米白色帆布大书包,拿着纸笔站在这个村子唯一的小学门口旁边。脚边放着一个箱子,里面有卫龙、QQ糖和“粤利粤”——没办法,转了一大圈是真的买不到奥利奥。
迎着放学蜂拥而出的孩子,石远笑眯眯拦住几个:“小同学你们好,我们想做个农村老人的现况调查,只答几个问题就送小零食,也欢迎把同学带过来……”
半个小时后,石远出了双倍价钱叫来一辆车,在车上换好衣服,抽出一张毛爷爷递给司机:“师傅这是额外的钱,麻烦您就在前面那个门口停着等我,掉好头、也不要熄火。”
把衣服拉链拽到头、紧了紧鞋带,石远下车敲门,两手紧握成拳头,一脸肃然。
“谁呀?”是婆婆大儿子的声音,石远见过他几次,满脸是痘子虽然消停了、但痘印不甘寂寞留下的此起彼伏的橘皮坑,再加上一嘴非常拥挤的大黄牙,是个能把密集恐惧症患者逼疯的长相。
“是大哥吧?我石远呐,到县城出差就顺道来看看婆婆。”院墙有两米多高,墙皮上的水泥块斑斑驳驳,石远觉得自己蹬一下就能翻过去;旁边还有一棵树,第一根分出来能承重的大枝桠差不多离地面1米8,斜斜伸进院子,用手勾住再翻进去肯定也没问题。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戛然而止,隔了几秒,院里的人粗声粗气说:“她不在,到亲戚家串门去了。”
“是嘛,那太不巧了,”石远和颜悦色、语气轻快:“我给婆婆带了点钱、又买了些适合老年人吃的补品,要不就麻烦大哥转交吧,我一会儿就得往回走,这次出差时间特别紧。”
脚步声隔了一会儿才又响起,越来越近,在大门“卡啦”一声解锁后,石远抬起右脚狠狠踹了上去,丝毫不理会男人仰面倒地的惨叫,直奔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