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哲吃惊地抬起头:“怎么是你?”
石远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个吃惊里九成是惊喜。
“保安不在?这种情况保安应该出来啊!”石远很不满。
“刚才急诊内科来个吸毒要开杜冷丁的,不给开就满地打滚闹得很凶,保安应该是都去那边了。”焦哲看着他,眼底有淡淡的笑意:“找我有事?”
“你经常遇到这种情况?急诊一共几个保安?你会不会有危险?不能直接报警吗?”石远皱着眉一叠声问道。
焦哲不置可否,嘴角噙着笑问:“找我什么事?”
“腿上的纱布揭不下来了,”石远挠挠头,表情很无辜:“套上塑料袋洗澡也还是会进水。”——并没有套塑料袋,不拿着喷头瞄准伤口冲石远已经很佩服自己的定力了,如愿感染,甚好甚好。
“跟我去换药室。”焦哲眸子一沉。
纱布的最上层已经被暗褐色的陈旧血迹和干涸的污黄色脓液浸透,牢牢粘在伤口上。
焦哲吸了口气:“石小朋友啊,你伤口这情况我一会儿揭开纱布时会很疼。”
石远瞪着眼睛:“焦大哥我不喜欢你叫我小朋友,换一个。”
焦哲一边用棉球沾满药水浸泡在纱布上进行软化,一边开玩笑道:“要不喊你狗子怎么样?我刚带的实习生小姚也比我小八岁,说是属狗,你也一样吧?”
石远点头:“狗子就狗子,焦大哥给我起的怎么都行。”
纱布被一层层剥离,逐渐暴露出狰狞的伤口:周围至少1-2厘米的范围都又红又肿,痂只结了薄薄一层,里面混着血丝的深粉色新肉好像随时都能再蹦出来,整个伤口表面都沾满了炎性分泌物。
用碘伏一点点清创和处置,这个对外科医生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过程,现在却让焦哲想夺路而逃:两个人离得太近,石远毫不在意腿上的疼痛、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脸,视线灼热滚烫。
没忍住内心突如其来的躁动,石远猛然凑向前靠近了焦哲的耳朵轻轻吹了一口气,热流带着自己的温度和气味,霸道地袭向对方。
不出意外,一抹红晕在焦哲脸上迅速泛滥开,连耳朵尖儿都没躲过,气氛瞬间甜蜜又诡异。
焦哲的手僵了,他只能悸动地垂下眼,对着那道简单的伤口施以长时间的注目礼,仿佛是个难得一见的世界级大手术,正需要他用心观摩和研究——这些是他能控制的,但还有一些身体的反应他完全控制不了:额头和鼻尖刹那间遍布了一层又一层汗珠,手上戴着无菌手套又不能去擦,只能尴尬地感觉到汗珠越聚越多,鼻尖的汗倒能被口罩吸住,可额头的汗很快就顺着耳侧、小溪一样蜿蜒入了脖颈:刚才进来时不该关门,椅子也不该离换药床这么近……
走廊上护士推着轮子“咕噜咕噜”的小车飞快经过,一个外卖小哥拎着个塑料袋边跑边喊:“急诊内科薛大夫的鸡蛋火腿炒面!”,一个带着哭音的男声堵在门口:“哥儿们借我两万块钱应个急方便吗?……”,稍远几步,七嘴八舌高高低低的嗓音伴着一阵阵激动的哽咽:“大夫我妈这是救过来了对吗?不会再昏过去吧,什么时候能转到病房?”……
隔绝掉那些嘈杂和悲喜,一门之隔的里面,焦哲的心里闯进一头慌不择路的小鹿。
硬逼着自己继续专心致志地处理伤口,待白色纱布缠了一层又一层,焦哲已经有把握面色如常:“隔一天换一次药,回去后吃点阿莫西林或者罗红霉素之类的抗生素,洗澡时用保鲜膜把伤口附近都缠上。还有,”焦哲咬了咬嘴唇:“你说过当普通朋友的,不能……这样……吹……”
“对不起焦大哥,”石远立刻接口,努力让神情变得正经起来,虽然他心里正在为焦哲期期艾艾说出的那个“吹”字而捧腹大笑:“我刚才一时忘形对不起,”他挺直身体后撤到安全距离,很诚恳地说:“下次一定注意。”
焦哲反而不知道怎么接,愣了一会才说:“那……你快回去休息吧。”
“好的焦大哥,你也别太累着,”石远很别扭地站起身,僵着膝盖往外慢慢走:“对了,我单位旁边新开了一家成都火锅,这个周六我们去尝尝吧,感谢焦大哥帮我换药。”石远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是朋友对朋友的那种感谢,还有……”
“焦大夫,刚才老爷子的X光片出来了,”护士敲敲门进来:“胸11椎有轻微压缩性骨折,他自己和他儿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骨折的,你再去给看看?”
“好,现在过去。”焦哲赶快起身,没有再看石远一眼,低着头匆匆忙忙绕过他就出了门。
石远撇着嘴,心里有点小失落:“我话还没说完,这人怎么这么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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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街边慢慢溜达着往家走,空气中已经有了非常浓的寒意,一张嘴说话就冒出一大团白汽,可石远心里却像煮着一小锅开水,“咕咕嘟嘟”冒着热气腾腾的泡泡。一想到刚才焦哲眼泛桃花、满面红潮的样子就忍不住笑出声,自己刚才好像是有点过了,所以哥哥的耳朵很敏感?
兜里的手机嗡嗡作响,看到屏幕上的名字,石远很高兴地划开了:“婆婆!”最近好几次打过去都不是婆婆本人接的,要么是他儿子、要么是他孙子,态度也不太友好,他原打算再说不上话下周就直接去婆婆家看看。
“小远啊……”听到婆婆的声音瞬间像又回到小时候。“婆婆很想你,你好不好……,婆婆……,很想小远啊……”
石远的眉头皱起来:“婆婆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婆婆挺好的,就是想你了……”话还没有说完电话就被掐断。石远停住脚步立刻回拨,连着两次都一直等到“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的提示音出来,却再也没有人接。
从有记忆开始,陈婆婆就在家里帮忙,父母都是做工程的,经常几个月才露一次面。上学放学、饿了病了、戴红领巾的入队仪式、第一次在运动会上跑了第一、甚至十次里至少八次家长会,都是陈婆婆第一时间出现。整个童年中打上“温馨”、“快乐”、“踏实”这样标签的画面,也相当一部分跟陈婆婆有关。
13岁那年父母双双车祸殒命,他还没有从打击中缓过神,就被蜂拥而至的一大堆连称呼都叫不出的亲戚紧紧包围。每个人在最初抱着他大哭一场后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嘀嘀咕咕,他从只言片语中听到“补偿金”、“抚恤金”的字样,也看懂了他们望向陈婆婆时不屑、警惕和冷淡的眼光,那一瞬间,石远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