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满屋漆黑一片,石远一慌翻身坐起来,立刻有一双温暖的手伸过来摩挲着他的脸:“我在。”
紧紧抓住那双手,石远的心慢慢落回到肚里,像迷路的小孩终于找到家门,像在外厮杀的士兵回到故土,说不出的放松和踏实:“哥哥……”
“饿不饿?我看昨天煮的白粥你一口没动,是不是不喜欢?想吃点什么别的?”焦哲揉了揉他的头发,又软又细,可能是高烧刚退的缘故,发间还残留着些微的潮气。
“我来泡方便面,正好还有两桶,”石远站起来:“吃完了哥哥陪我喝点酒吧。”
“还喝酒?”看不清脸,但能感觉出焦哲在皱眉。
“再一罐,肯定不多喝,”石远拽着他往厨房走:“说话算话。”
焦哲对方便面既爱又恨,多少个兵荒马乱的夜班都是靠它填肚子,可往往饿极了提到这个词又瞬间觉得食欲全无,不过今晚上随石远的意,只要食物能抢占他胃里一部分放啤酒的地方就好。
一桶藤椒牛肉、一桶豚骨拉面,焦哲拿过藤椒,石远笑笑:“婆婆也说藤椒的好吃,可我练了这么多年还是对辣的不太行。”
焦哲慢慢用叉子搅着面:“小远,你爸爸妈妈关系一定很好,也很爱你。”
“哦?”石远已经开始吃了:“为什么这么猜?是因为刚才那些照片?谁家合照不都是咧嘴大笑一团和气?”提到照片,他的眼神迅速黯淡了一下。
“不是,和照片没什么关系,或者说,和所有表面上的东西都无关。”焦哲摇了摇头,目光幽幽投向远方:“我是不是还没有跟你说过我家的事,来,哥哥今天给你讲讲。
我父母是我们那里同一所重点高中的老师,一个教物理、一个教语文,我爸不太爱说话,我妈却是一个极其要强拔尖的人。重点高中,你知道的,不仅学生之间比得厉害,老师也一样:这次全市联考谁带的班排名更靠前、年终教案比赛谁的得分高……,如果我爸胜出,那家里那段时间就完了,我妈会用其他一切事情打压我爸:做饭不好吃、身上有烟味、回家晚了几分钟、去舅姥爷家不积极……,反正各种尖刻、聒噪、无理取闹。
我爸不敢吱声也不敢辩解,有什么事就总打发我去跟我妈说,可在我妈眼里,这就是赤裸裸的叛变,所以又会调转枪头开始找我茬:洗手不仔细啊、写作业不专心啊、衣服领子脏啊……
石远扯动嘴角,毫不掩饰眼中的同情:“哥哥你可真不容易。”
焦哲摸摸他的头:“还有更不容易的,高中三年我在他们学校,这下子家里学校都没的安生,虽然学习成绩不错,但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我妈牢牢盯着,毫无自由,像个压抑的带着面具的木偶。所以啊,”焦哲把面夹起来轻轻吹着:“我不太敢表达自己,有时明明心里已经很憋屈了,也不知道怎么说出来;还有,我也不知道除了当鸵鸟装看不见和压抑自己去取悦别人之外,还应该怎么跟人相处。好多人都说我很温柔、脾气也好,我觉得可能是自幼家里的严苛、紧张和数不清的规矩,让我丧失了负面情绪的正确表达,换句话说,我就是怂。”
“但是你不会小远,”他直视着石远的眼睛,那双眼睛这几天总泛着让人心疼的红肿:“你外表看着挺酷、没表情时脸上随时挂着拒人五米之外的冷淡,但内心其实很阳光,喜欢谁会直接勇敢地告诉他,有一点莽撞却不会失了分寸。只有在一个充满爱和鼓励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才会像你这样既放松又坦诚。你人生的前十三年,应该是你父母主要承担了这个气氛的塑造,但在他们离开后,陈婆婆功不可没。”他继续揉着石远的头,把几根桀骜不驯的头发轻轻压下去:“所以我不仅能推测出你父母关系很好、很爱你,还能确定婆婆也一定一定很爱你,爱到她从未、也绝对不会怪你。”
石远的叉子一直停在半空,几根泡得软踏踏的面条“哧溜”一声掉进面碗,溅起小小的水花,紧接着溅起水花的是石远的眼泪,悄无声息,泪珠又急又大。
“婆婆走的时候肯定内心充满骄傲,你赶去她老家排除了那么多困难带她回来,就像一个去拯救公主的骑士,虽然公主已经老迈、身体也被恶龙折磨得不成样子,她的小骑士甚至还被恶龙打伤了脸,但公主一定特别开心。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很满足、很高兴、很骄傲。”焦哲起身绕过饭桌在石远身边坐下,又从兜里掏出手帕递过去。
石远转过身,猛地一头扎进他怀里了,声音发颤:“哥哥,真是这样吗?婆婆不会怪我吗?明明当时我只要忍住不那么激动,或者先把婆婆推回房间再去收拾那个混蛋就不会这样了!婆婆是被我拖累的……”
焦哲一下下轻拍着石远的后背:“我托人打听到了你们辖区派出所,大概知道怎么回事,对这样的人谁能不恼火保持冷静?我快30了都做不到,你才21啊小朋友!所以别再自责了,相信哥哥的话,既然婆婆在最后的日子里心情好、身体也好——你不知道长年累月的褥疮有多遭罪、再想想婆婆身上那些被虐待的伤,你哪里做错了呢?真的一点也没有。”
石远紧紧搂住焦哲的脖子,半晌儿才低低地问:“是这样吗哥哥?你没有骗我?不是故意安慰我?”
“我是在安慰你,但有理有据一点儿也没有瞎说骗你,哥哥是必须在短时间内捋明白所有逻辑环节、才能把人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急诊外科医生,不信你自己从头到尾捋一遍是不是这个结论?”
石远静默着,过了好久,慢慢用头来回蹭着焦哲的衣服前襟,再抬起头时,潮湿红肿的眼睛里终于泛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笑意:“哥哥……”
“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焦哲轻轻拍着他:“多少有血缘关系的都做不到你这样,你是个有情有义、充满正义感的好同学,是婆婆和你父母的骄傲。”
还有一句焦哲没有说:也是我的骄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