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一年末,白玉城迎来了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
这个冬天格外的冷,冷到令人胆寒,那寒风就像是刀子一样,沾上一丝,便迫不及待的往骨头缝里钻。
萧和的日子又变的难挨了起来,但让他难挨的不仅仅是这具病殃殃的身体,更多的是因为即将到来的那些事情。
他开始焦灼,开始烦躁,情绪不稳带来的后果就是病情加重,咳到直不起身。
浮香心疼的都快哭了。
“少爷,你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在烦心,不如告诉我们,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
萧和却只是沉默,因为他知道这些事没有解决的办法。
因为萧和的身体,白老爷操心的很,他要在府里建一间暖房,供上一冬天的碳火,这样萧和能好受一些。
但萧和拒绝了,因为这样会花费太多银子。
白老爷和白夫人都很不解,在他们看来,再多的银钱都不如儿子重要。
萧和劝阻多次,白老爷甚至发了怒,萧和没了办法,只能说:“爹,娘,如果二老信任儿子,请听我这一次,现在我们必须要节省开销,将省下来的银两用来囤积粮食和药材,越多越好。”
白老爷白夫人很不解,甚至怀疑萧和是病的太重了犯了癔症。
萧和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明年……城里会有大灾,我们必须未雨绸缪,有备才能无患。爹,娘,请你们务必要相信我,这是事关白玉城百姓性命的大事,儿子我虽不成器,但不能眼看着无辜的人去死。”
萧和是知道的,他不能说这些话……可他不得不说,就算能多救一条命也是好的。如果透露天机会带来惩罚,那他全部担下。
自从他来到这里,在白家人面前向来都是温温和和的样子,还是第一次出现如此凝重严肃的神情。
白老爷虽不解,但他面对自己的儿子,还是选择了相信。
临过年还差几天的时候,俞桑君又一次偷跑了回来。
因为冬天,因为严寒,让他挂念萧和的身体,必须要亲自回来看一眼才能放心。
这一次他穿了一身黑衣。
他向来是喜欢素色的,只是身边总有危险,总要受伤,血色在素色衣衫上太过扎眼,所以他换上了黑衣,这样就算他受了伤,也不会轻易让人发现。
只是他遮盖了伤口,却遮盖不住血腥气,他一进门,萧和便嗅到了。
俞桑君风尘仆仆,明显是刚从战场上下来不久,那血腥气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俞桑君看到萧和的第一件事就是抓他的手腕。
萧和无奈,这次却没躲开。
“摸吧摸吧,隔三差五就要被各种大夫摸一次,习惯了习惯了。”
“……”
还是那么不正经。
俞桑君看了他一眼,松开了手,眼中的忧虑浓的化不开。
萧和的脉象更乱了。
“不用担心。”萧和笑着说:“我挺好的,不会有问题的。”
俞桑君没说话。
室内安静了片刻,还是萧和打破了沉默。
“边城……是不是快要守不住了。”
俞桑君抬眸,有些惊讶。
“你是从何得知的?”
“猜的。”萧和说:“我知道,鞑靼小王子来了,有他率领的军队通常都是胜的,而且现在是冬天,又是大雪,对我们不利。”
俞桑君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猜的不错,所以总兵要撤兵了,朝廷要派我们去另一处驻守……较远一些。”
言下之意,他会随军去更远的地方,没有办法再偷跑回来了。
萧和却还在笑。
“不要担心,你不会去太远的,还会回来的。”
俞桑君不解,萧和也没多说。
他对这一段的历史其实不太了解,他之所以会这么说,只是因为他曾在白氏宗祠里画壁画的时候,脑海里出现过那样一个场景——那是一个雪天,纷纷扬扬下的大雪,俞桑君一袭黑衣,向他递过来一块羊脂白玉。
……
萧和对俞桑君微笑。
“兄长的个子窜的也太快了些,以前我们明明差不多高,现在你居然高了我一头了。”
他是在开玩笑,调节气氛,但他没想到,气氛反而更沉重了一些。
俞桑君看着萧和。
因为多病的原因,萧和的身体很瘦弱,但他以前分明也是一个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少年,力气甚至也不比他弱多少的。
俞桑君垂眸,道:“你比我小一岁,比我矮一些是正常的。”
这一年,俞桑君十九岁,萧和也不过刚成年。
然而年龄代表不了什么,他们都经历了太多太多。
俞桑君将一串珠子拿了出来,套在萧和手腕上。
因为快要过年,府里人正在忙着挂大红灯笼,全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的红通通,让人看了便觉得心情好。
但俞桑君却必须要离开了。
俞桑君临走前,萧和将一个荷包挂在了他腰上。
“娘知道你有时会回来,她见不到你,想念的紧,便给你做了这个,托我给你……里面是她去庙里求的护身符,听说很灵验,让你时时戴着,不准摘下来。”
俞桑君看着那荷包,拇指轻轻抚摸了一下荷包,那上面有一个绣字,精细好看,是一个“衡”字。
萧和也拿出了一个荷包在俞桑君眼前晃了晃,眨了眨眼睛。
“我也有,娘做了两个,没有偏心。”
他的荷包绣着“浔”字,一针一线都很细致,可以看出绣这字的人当时非常用心。
他来到这里的时间虽然远不如他在原本世界的时间久,可他在原本世界里没有感受到的亲情,他在这里感受到了。
白老爷和白夫人,真的是非常非常好的人,他们深爱着自己的孩子,但对于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他们也是竭尽全力的去保护他爱护他。
这段记忆,对俞桑君应该是很重要的。
俞桑君看了荷包半晌,才抬起头。
“替我谢过母亲,我下次回来,会去看望她和父亲的。”
萧和笑着点头,目送俞桑君离开。
俞桑君刚走,他压抑许久的咳声便冒出了头,浮香连忙跑进来,红着眼睛轻拍他的背。
“少爷,我没有告诉他,乌禾也没有……你放心。”
“嗯,做的很好。”萧和缓了一口气,道:“他是要带兵打仗的人,绝对不能让他分心……”
虽然脉象瞒不过他,但至少表面上要应付过去。
萧和几乎是在昏睡中过了整个年。
整个白府的人都在盼望春天赶快来,那样萧和的身体便会好起来。
但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天气暖了,萧和的病仍旧没有好。
其他宗族亲戚时常来探望,其中不乏和以前的白浔玩的很好的兄弟姊妹。
最初,男孩子们一来就会抱怨,抱怨是俞桑君把萧和害成这样,萧和发了几次脾气,那些人才收敛了,老实了几分。
萧和最喜欢的孩子,是姑姑家的小女儿白素,生的软糯可爱,大眼睛水汪汪的,眼神纯澈又干净。她每次来看萧和,都会抱着她的玩具和零食,那是个完全不吝于与他人分享的孩子。
“哥哥身体好些了吗?”白素关切的问,她摸了摸萧和的手,感觉很凉,连忙用自己的小手捂上去:“哥哥不冷,素素来给哥哥暖手。”
萧和就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软了。
身体好些的时候,他就会亲自下厨去给那些孩子做些小零食,或者画一些他们喜欢的画,做一些活灵活现的纸糊风筝。
白素担心萧和会累,唠唠叨叨的不停,萧和就看看她再看看浮香,嘟囔着大概是浮香把这孩子传染成话痨了。
但说归说,他其实还是很喜欢听那些唠叨的。
……
大概在三月的时候,边城失守,四月的时候,又失了一座城。
战乱带走了很多人的性命,从边城处逃难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安顿灾民的任务,便落到了白玉城上。
白老爷开始变得很忙,城中人也重新开始陷入了恐慌,他们知道边城没了,想夺回来极其艰难,这也意味着敌人离白玉城越来越近。那些北地流民狼狈不堪,遍体鳞伤,饥寒交迫……而如果白玉城失守了,他们的未来也会和这些流民没什么区别。
白夫人有次忧心忡忡的问萧和:“你说的大灾,说的可是此次战乱?”
萧和叹息,又苦笑:“何止。”
白夫人当时不明白,但没过多久,她便懂了。
一直到五月末,白玉城一场雨都没有下过。
农民播种之后,作物需要灌溉,一开始还可以人力去河里挑水,可眼看着河里水越来越少,人们终于开始担忧了。
继而便是六月,七月,八月……滴雨未下,河流干涸,秧苗枯萎,农民颗粒无收,多少人面对干裂的土地嚎啕大哭。
白老爷终于明白了萧和为什么让他尽量节省开销。
他召全族人聚在一起开会,要拿出积蓄来赈济灾民,有人赞同,也有人反对,他跑了很多户人家,费了很多的口舌,才说服了全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