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沐轩薄唇微抿，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正欲张口说话，婉晴却突然提高嗓音：“公子，既然庞管事一口咬定是我偷的莲藕，那就把证据呈现出来吧。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外人在这里做点什么，一庄子的人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我靠着桂花糯米藕赚了多少银子也清清楚楚，没什么好隐瞒的，公子让人查查我房间就是了。只我有个疑问，”她扭头看向庞管事：“庞管事，你说我偷了藕，我一个小姑娘如何偷？偷了又运到了哪里？”
庞管事微微黝黑的脸上挂了一抹讥讽：“你卖到何处我如何知道！说不定自己藏起来了呢，等风头过去了再卖就是。反正藕价金贵，不管怎么都能赚一笔！”
婉晴却微微一笑：“所以，这才是你监守自盗的原因吗？”
庞管事脸色一变，厉声：“你胡说什么！”
婉晴却不再看他，转身面向赵沐轩，脊背挺得笔直，一双眸子闪闪发亮：“公子，我的证人不光是杏花他们，土地也会说话。”
赵沐轩与窦景善疑惑地互望一眼。
“在湖泊旁边的地面本就潮湿，又挖了藕，一整个湖泊的莲藕一夜之间不翼而飞，虽说先前已经卖了一些，但实则湖中心还剩有一大半，要一夜挖光定然是个不小的工作量。我不用看就知道那一片的地面一定泥泞不堪，有几人走动，如何走动，必定能看得一清二楚！这么多藕定有上千斤，一辆牛车都不一定装得下，所以必定也有牛车的印痕，跟着牛车走，就能找到莲藕到底是被谁偷走的，又被藏在了何处！”
窦景善一愣，便笑出了声：“婉娘，你不做军师实在太可惜了，这可是行军布阵上常用的。”
赵沐轩唇边也隐有笑意。
婉晴笑得明媚如艳阳：“窦公子太过誉了，事关清白，婉娘只得使出浑身解数而已。况且，这莲藕现在有两个去处，第一就如庞管事刚刚所说的那样，先藏起来等日后风头过了再卖出去大赚一笔；第二便是提前和卖家联系好了，当夜就挖了送过去了。这也不难，整个南阳就这么大，莲藕又金贵，买得起莲藕的商家更是不多，多派人去打听打听，哪一家商铺突然有大量的莲藕出卖，我们就能找到卖主，也就找到了贼。”
庞管事听着，额头上都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
观言忽然走进来，赞许地看了婉晴一眼，就当众向赵沐轩禀告：“公子，小的刚才里外查看了，见果然有五六双大的鞋印在泥地上走动，看那踩地的力度，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也有牛车的痕迹，共有两辆，只是一辆牛车运到了庞管事家，另一辆牛车则运到了县城一家酒楼，小的也问了酒楼掌柜，确实是咱们和兴庄上的庞管事运过去的……”
他声音不高不低，足够在场所有人听到了。
庞管事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恨不得立即就晕过去。
他虽然极力想要为夫人分忧，但常年在这边远小庄子上待着，能力有限，又自视甚高，自然不知道别人的手段！
众人也更震惊，没想到闹了半天竟然是贼喊捉贼。
赵沐轩弹了弹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俊美的脸冷若冰霜，冷冷吐出几个字：“查！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全部撵出庄子，永不叙用！”
“是！”
跟着庞管事跪在那里的几个汉子就吓得忙讨饶：“公子恕罪，公子赎罪……”
庞管事脸色发白，可仍硬撑：“公子，小的问心无愧，您若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婢女冤枉了我等，也就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寒了心了！”
赵沐轩讥诮地瞥着他：“你问心无愧？那你说你家里的那车莲藕是从哪里来的？”
庞管事唇翕动了下，看到一旁的婉晴，突然福灵心至，忙道：“是她，是她故意栽赃陷害我！这世上哪里有做贼的偷东西就藏在自己家里的，分明是李婉娘陷害我！”
婉晴几乎都要笑出声了，扬眉问：“我陷害你？我和你有何旧怨，值得我把一车能当黄金卖的莲藕送到你家啊，却不卖出去赚钱？”
庞管事哑然。
“就是，分明是他自己看着莲藕赚钱，所以偷了去好独吞……”
“还诬陷到婉娘身上……”
“真是胆子太大了……”
赵沐轩淡淡道：“庞管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庞管事额头的汗滴落下来，咬咬牙，忽然挺胸抬头，一脸正气凛然：“公子，我乃是夫人从娘家陪嫁来的，您无权处置我！”
午后的阳光下，赵沐轩如墨一般的眸子喜怒难辨：“看来我这个公子不得势太久了啊，连一个小小的做错事的管事都敢拿侯夫人压我……”
声音微扬，似隐有叹息，但偏偏有一股极深的寒意掺杂里面，令人无端端打了个寒颤。
“公子……”观言吓了一跳，忙忙跪下。
其他人见状也哗啦啦跪了一地。
唯有李婉晴站在当地。
赵沐轩转眸看去，对方静静与他对视，那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是微微的担忧、理解、同情、感同身受——却偏偏没有畏惧！
她真的不怕他！
在所有人都吓得跪倒在地的时候，唯有她还坚韧固执地站在那里，是女儿膝下有黄金吗？
还是说，她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当成个下人？
众目睽睽之下，赵沐轩竟然走神了，眼神恍惚，神情变幻莫测。
这是他的家事，窦景善不好参与，这会儿见他半晌不说话，摸不清他在想什么，便轻咳一声，声音柔和：“阿轩？”
赵沐轩这才回过神来，看向跪了一地的人，吩咐观言：“把庞管事与参与此事的人全部撵出去！另外，”他顿了顿，继而道：“莲藕是庄子上下辛苦大半年才得来的丰收，莲藕卖了后，把银钱给他们分了。”
说完他便大跨步走去，身后是众人感激涕零的道谢声：“谢公子，谢公子！”
窦景善迈着长腿很快跟上他，笑道：“拔了庞管事这个钉子，你又收获人心，以后在南阳你就自由了！”
赵沐轩薄唇微扬了扬，并未说什么，似是心绪不佳。
窦景善察言观色，想了想，便笑道：“可是为婉娘？”
“她……”赵沐轩迟疑了下，随即摇头：“没什么，走吧。”
婉晴被二丫和虎妞围着庆幸不已。
“婉娘你好厉害，刚才你说的那些法子是怎么想到的？亏得我还暗自为你担心着，谁料到你早有对策了……”二丫叽叽喳喳地笑，随即又惊叹道：“咱们公子可真厉害啊，庞管事还什么都没说呢，他就悄悄派了观言哥去查了，结果查得水落石出！真像是那什么……刚才他们说的军师！”
她语气中是对赵沐轩满满的钦佩。
虎妞也拉了婉晴的手：“婉娘你没事了真好。”
婉晴对她们笑笑，转身看向那边的秦似锦，她与庞管事勾结，当众污蔑她，这回怕是也要被撵出去吧？
后者察觉到她的目光，回身看她，微微一笑，清润的眸子中似有些许嘲讽与不屑。
婉晴的心便是一滞。
这才是秦似锦的真面目！
她抿着唇看着对方走远，莫名有一丝不详的预感。
到了次日早，她的预感成真，秦似锦正大光明地在厨房里摆拼盘。
“你……”婉晴脚步一顿，慢慢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秦似锦摆弄着手中的拼盘，闻言便偏了偏头，淡雅的面庞上满是笑意：“公子说昨日我受委屈了，让我歇几天，不过遇到这么体恤下人的主子，我当然得感恩啊。所以一大早起来为公子做了几样小菜，对了，你要不要尝尝？”
她把手中的拼盘递向婉晴，冲她微微一笑。
那拼盘上是一道水果孔雀开屏，红艳艳的红心火龙果、金灿灿的芒果、渐变橘红色的木瓜、翠绿的葡萄枝，组成一幅鲜艳夺目的开屏孔雀，尤为那孔雀头最为传神醒目，高傲地伸展着纤长的头颅，用葡萄籽做的眼睛微微向上斜着，充满了无尽的高傲与嘲弄。
“怎么样？我觉得我拼的还不错。”秦似锦虽似温和，但那暗暗的洋洋得意与那孔雀一模一样。
婉晴只觉脸颊似是被人重重打了个耳光，火辣辣的疼。
她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秦似锦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冷笑，去闹吧，尽管去公子跟前大闹，看看公子到底是看重你还是看重我！
不过是几两银子买来的乡下丫头而已，还真把自己当根蒜了！
赵沐轩正在书房看书，便见婉晴沉着脸走进来，观言跟在她身后小声劝着什么。
他略一思索便明白是为什么事了，眉头蹙了蹙，但只做不知，自顾自的看书。
婉晴走到书桌旁，屈膝行了礼，然后一语惊人：“公子，我要给自己赎身，这是十六两银子，恳请公子恩准！”
她将十六两纹银放在书桌上。
赵沐轩动作一顿，抬头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你说什么？”
婉晴眼睛看向地面，不卑不亢地回答：“先前公子答应我只要我凑够身价银，便允许我赎身。公子是做大事的人，想必不会出尔反尔吧？”
屋内一片静默。
观言吓得冷汗都流下来了。
许久，赵沐轩才气极反笑：“你这是用的激将法？”
“不敢！”婉晴恭顺谦卑地低头：“公子高高在上，乃是云端上的人物，奴婢只一小小的厨娘而已，所巴望的也只是自由二字，哪里敢对公子不敬！”
赵沐轩死死盯着她，握着书的手青筋暴出，冷笑：“你不敢？我看整个庄子上都没有比你更大胆的人！”
婉晴默了默，便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奴婢只这一个请求，请公子恩准。”
赵沐轩倏忽起身，居高临下：“我若是不准呢？”
婉晴微微吃惊，抬头看了他一眼，精致的眉蹙了蹙，便又舒展开来，笑了笑：“公子是看中我的厨艺了吧？但其实秦娘子比我要强得多，公子也不必担心我离开后无人伺候您的饮食。还有，若您实在担心，我可以把您爱吃的那几样菜的方子留给秦娘子，她极聪慧伶俐，想必做出来的比我还要地道，更得您的欢喜呢！”
她笑容灿烂，半点也看不出愤恨难过，却似是带了一幅最完美的面具，把那个真实随性坦率的她藏了起来。
赵沐轩怒火越来越旺，忽然抬手将手中的书给扔了出去，书撞到了墙壁上，发出啪得一声响：“把你的笑给我收回去！不想笑就别装得那么假！”
婉晴从善如流，立即收了笑容，淡淡望着他。
她虽然跪着，但那淡漠的神情，那挺直的脊背，显然一点都不怕他……
也没把他当一回事！
这个想法让赵沐轩更为更愤怒，胸口又闷又难受，他来回走动几圈，在婉晴前面停下，深吸了口气，便冷冷道：“你是因为秦似锦的事才要赎身？”
婉晴惊讶，似是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想，当即摇头，缓言解释：“公子，那时候奴婢就已经跟您明言了，我不是您身边的人，也不得您信任，我自己也不愿久居人下，所以赎身是最好的选择……”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对方粗暴地打断了：“我若是不准呢？”
他俊美的脸庞如冰霜般寒冷。
婉晴咬着唇，倔强地看着他。
“你本是签了死契，我不同意，你一辈子也赎不了身！”赵沐轩背着手，幽深的双眸望向远方，看也没看她一眼。
婉晴的心一紧：“公子您先已经答应我的，不能出尔反尔！”
“是吗？”赵沐轩忽然扬唇一笑，蹲下身与她目光平视，声音极为温柔动听，就像是情人间的呢喃：“李婉娘，我可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什么。”
婉晴一怔，细细回想，是了，从头到尾都是她说要赎身，对方却压根没同意什么。
“你……”她气急，红着眼眶瞪着他：“你要一个只想赎身不肯忠于你的人在身边做什么？”
赵沐轩看着她美丽精致的容颜，轻声呢喃：“若要一个女人听话，多的是手段！李婉娘，你想试一试吗？”最后一句，他几乎都是贴在婉晴的耳边说的，那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她的身上，却让她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她偏开头，拉开与他的距离，只紧握着手心，死死瞪着对方，不愿露出任何一丝惧怕或者惊慌。
赵沐轩却分明看到她眼底深处的那抹脆弱。
她在害怕……
他的心蓦然一软，那股突如其来的愤怒郁闷也消散了不少。
沉默半刻，他站起身，淡淡道：“拿来一万两银子，我会放你自由！不然——李婉娘，你这辈子都是我赵沐轩的奴仆，至死方休！”
他起身，淡紫色的长衫从婉晴的身上划过，大踏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