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忌,我这番此去,短时不能再见,你的既然是要打算继续留在这儿的,我也不好强求。我恒王府在京中也算略有人脉,这面的黄冈玉牌是祖父传下的,持牌人的号令,就连珩儿也必须要从。今日托付给大哥,万望勿辞。”
随着这恳切的话语,吴言奕盈盈拜倒,双手托出的,是一面凝脂般光润的古玉牌,刻着篆体的一个吴字,底下绕着水波印纹。
谢语堂神色清肃,目光慢慢地落在了这面令牌之上。他心中明白,眼前这位独力支撑南境的女子向他郑重托付的,不仅仅是面玉牌,更是心爱弟弟在京中的安危,一旦接手,便是十分沉重的责任。然而此时此刻,不容他犹豫,也根本没有想过犹豫,唯一的反应,便是毫无谦辞地接过,将吴言奕从地上搀起。
“你放心,皇上只是制衡,不是动了什么心思。珩儿虽少历练,却是机敏聪慧的孩子,有我在京城一日,他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吴言奕的颊边,漾着浅浅梨涡,但一双如明月般清亮的眼睛中,却蒙着一层泪光,“无忌,你……也要保重……”
谢语堂向她温和的一笑。多余的话,不必再说。只要彼此知道彼此的牵挂,知道彼此心中最纯洁最柔软的那个部分,就已经足够。
吴言奕于四月十日的清晨启程离开京城,皇帝派李玉亲送于城门以示恩宠。除了来尽礼的朝臣外,谢止寒、吴起临、陈清源等人自然也都来了,不过在送行的人群中,却没有谢语堂的身影,反而出现了一个让人觉得有点意外,却又似乎应在意料之中的人。
从外貌上看,大楚正使宇文敏是个典型的南方楚人,疏眉凤眼,身形高挑,肩膀有些窄,显得人很清瘦,然而举止行动,却又透着股不容忽视的力度。
大楚王族不领兵,因此宇文敏并没有跟清河郡主直接交过手,但无论如何天下人都知道,历代镇守南境的吴氏与大楚之间百年难化的仇结,更不用说上代恒王便是在与楚军交战时阵亡的,而清河郡主本人也曾多次经历生死一瞬的沙场险境。
所以这位大楚的栗王敢跑到大燕的京都城门外,来给敌对多年的南境女帅送行,确实还是有几分胆色的。
看到这一队来者的楚服与车马楚饰之后,吴言珩的脸早已沉得象锅底一般,与他相反,清河郡主的面上却浮起了傲然的笑意。
“见过清河郡主。” 宇文敏下了马车,快步走上前来施了一礼。
“栗王殿下。”吴言奕回了一礼,“这是要出城吗?”
“哪里,我是专程来为郡主送行,并向郡主表示谢意的。” 宇文敏眼角堆起笑纹。
这话有些让人意外,吴言奕不禁柳眉轻挑:“谢我什么?”
“有道是天下之战,唯苦百姓,我一向是主张两国相安,各不侵扰的。不过敝国主君却常慕京城风华,总想着要北上。若不是郡主神威相镇,只怕要添许多战乱,故而我要多多感谢郡主才是。”
他这一番话说的古里古怪,道理似乎都是对的,但从他这样一个大燕王族嘴里说出来,却莫名其妙地让人觉得不舒服,似乎是真的在向吴言奕示好,似乎又有暗讽之意,可待要驳他,又找不到可驳的地方。
“好了,栗王殿下客气话也说的差不多了,请回吧,我们还有话要跟姐姐说呢。”因为他的使者身份,吴言珩虽不至于无礼,但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这位是……” 宇文敏凝目看了他两眼,一副不认识的模样,只待手下凑过来小声说了两句什么,才露出一副恍然的表情,“啊,原来是恒小王爷。请恕我眼拙,我们楚人嘛,一向只知有清河郡主,不知道有什么恒王爷的。仗都让姐姐打了,小王爷真是有福气啊,平时爱做什么?绣花吗?可惜我妹妹没有来,她最爱绣花了……”
既便是有些城府的人,也受不住他这刻意一激,更何况年少气盛的吴言珩,当即涨红了脸跳将起来,却又被姐姐一把按住。
“栗王殿下也很眼生,”清河郡主冷冷道,“我在沙场之上从未见过殿下的踪影,可见同样是不打仗的,莫非平日里也以绣花自娱?”
宇文敏嘻嘻一笑,说道,“我本就是游手好闲的王爷,不打仗也没什么,可恒小王爷身为边境守土藩主,却从未出现在战场王旗之下,这不是有福是什么?我可真是羡慕他呢……”
吴言珩怒气上撞,猛地挣脱了姐姐的手,身体前冲的同时抽出随身利剑,直指 宇文敏的咽喉,大声道:“你给我听着,我袭爵之后,自然不会再让姐姐辛劳,你若是男人,就不要只动口舌之利,你我战场上见!”
“啧啧啧,”宇文敏咂着嘴笑道,“这就生气了?现在贵我两国联姻在即,哪里还会有战事?就算不幸日后开战,我也说了自己不会上战场,所以这狠话嘛,当然是由着恒王爷放了。至于我是不是男人……呵呵, 恒王爷这样的小男孩,只怕是判断不出的……”
清河郡主皱了皱眉。这宇文敏一张好嘴,摆明是挑弄珩儿生气,但说的话除了比较气人以外,却又没有别的错处,要应付他这种人,其实只要漠然处之,根本不予理睬就行了,可惜珩弟少年心性,被人如此嘲讽焉能稳得住?这样发展下去,倒让自己为难,若是拦着,长了楚人气势,灭了珩儿的锐气;若是护着,只怕那人更要说珩儿受姐姐翼佑毫无出息;若是冷眼旁观,只怕珩儿口舌上远非那人的对手……
正在她眉睫微动,心中犹疑之际,谢止寒踏前一步,冷笑一声道:“栗王殿下,既然你明知两人并无机会决胜于沙场,还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恒小王爷刚刚成年袭爵,日后王旗下也少不了他的影子,你要真是羡慕他将来可以统率铁骑大军,而你却只能一直闲着绣花的话,只管明说好了。我想恒小王爷也不会吝于给你个当面交手的机会,只是不知栗王殿下敢不敢接呢?”
吴言珩咬紧了牙根道:“没错,废话少说,阴阳怪气地挑衅,算什么本事?你我现在就可以交交手,若是你没有胆子与我一战,叫你的手下来,几个人上都行!”
吴起临看宇文敏虽身形劲瘦,但脚步虚浮,武学造诣显然远远逊于武门世家的吴言珩,心里明白谢止寒的意思是要结束掉处于弱势的口舌之争,干干脆脆地当面对决,当下也帮腔道:“我们大燕风俗与贵国不一样,喜欢实力说话,不喜欢清谈,尤其是男人更不喜欢。栗王殿下,您还是入乡随俗,嘴里少吐几朵莲花,省口气切磋一下如何?”
宇文敏的视线轮番在两个年轻人的脸上绕了一圈,突然仰天一笑,道:“都说大燕民风开放,人物风流,看两位也是世家出身的儒雅公子,怎么学了大渝的脾气,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何开,这两位是……”
随侍在他身旁的部下立即凑到他耳边说了一阵。
“哦,原来是齐王世子与镇南候世子,久仰久仰。”
吴起临与谢止寒本就是世家子弟,宇文敏识得他们姓名本是应当的,但不知为什么,这“久仰”二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再搭配着他的表情,却是怎么看怎么有些欠揍的感觉。
“你到底敢不敢打?不敢趁早说,谁爱听你磕牙?”吴言珩怒道。
“敢,怎么不敢?” 宇文敏眸色突然一冷,伸手轻抚着顶冠上垂下的翎尾,“不过今日大家都是来为郡主送行的,兀自争起胜来,实是对郡主不恭。敝国上下都知道,我这人虽然什么都敢做,却就是不敢冒犯佳人。所以今天嘛……诸位就是把我卸成了八大块,我也是不会动手的。”
“不敢就是不敢,罗嗦那么多干什么?”吴言珩撇着嘴回身一拉姐姐,“咱们到长亭上去吧,不用理这个有嘴没胆的人。”
“我话还没说完,恒小王爷急着走做什么?是不是怕一不小心,逼我真的答应了?”难得 宇文敏此时面上还荡着大大的笑容,更难得的是他的眼睛里竟半点笑意也无。
“呵,”吴言珩用眼尾斜了斜他,“你也不过只有点激将的本事,我多听几句就习惯了,要是没什么新招,小爷我还不奉陪了。”
见他能这么快就按捺住自己的情绪,不再随着宇文敏的牵引走,清河郡主的唇角已轻轻上挑,一旁自始至终袖手旁观的陈清源也不禁点了点头,意甚赞许。
吴起临和谢止寒二人都不是意气用事之人,方才出面,不过替吴言珩解围而已,此时见当事人已冷静了下来,也都不再屑于这无谓纷争,转过头去。
宇文敏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突然放声大笑,道:“有趣有趣,各位真的只当我说说罢了吗?今日我虽然是决不会出手的,不过……”说着他的目光直直地转到谢止寒身上,笑道:“我有个朋友一向仰慕谢公子的大名,意图讨教,不知肯赏脸否?”
他的目标突然转移,倒让人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吴起临歪着头细细地瞧着谢止寒,问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出名了?现放着陈大人没人挑战,居然挑战你?就算打赢了又能长几分脸面?”
“你这就不懂了吧,”陈清源的眼波一勾,将手搭在吴起临的肩头,笑道,“虽然竹沥还比不了言大统领,但好歹也是一流高手,自然会有二流的江湖客想着要打败他挣一点名声,这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哦……”吴起临仿佛恍然大悟般点着头,“二流江湖客……有道理,实在是太有道理了……”
身为被挑战者,谢止寒倒不似这两个人这般轻狂,慢慢踏前一步,正色道:“在下随时候教。”
宇文敏定定地凝视了他半晌,满脸的笑容突然一收,语调也随之变得严肃起来,“多谢谢公子……婷婷,谢公子已经应允,你来吧。”
跟随这位大楚栗王来到现场的,一眼扫过去共有八人,看服饰有两人是马夫,五人是侍卫,最后一个,穿着一身雪青色的箭衣,身形略薄,金环束发,周身上下无所装饰,只有腰间垂着一条极精致的刺绣流苏,单看装束,判断不出此人究竟是何身份。
乍看这人第一眼时,只觉得他容貌平平,表情木然,但等他缓步走近了些后,江湖历练较多的吴言奕、陈清源已看出他戴了隐藏真容的人皮面具,谢止寒也眯了眯眼,大约同样察觉到了异样。
要说人皮面具这种东西,无论做的多少精巧,毕竟是死皮一张,无法契合活人脸上微妙的肌肤变化,因此很难瞒过真正观察细微的人。所以自它问世以来,江湖人戴它的情况是越来越少,顶多就是拿来当一个不容易被揭开的蒙面巾用,意思就是“你看出我戴了面具也无所谓,反正你看不到我真正的样子就行了”。
“谢公子,请。”
“请。”
两人相向而立,抖剑出鞘,以起手之式向对方微施一礼。吴起临忍不住笑了起来:“竹沥一向懂礼貌,想不到这个婷婷也这么讲礼。”
可陈清源和吴言奕却暗暗交换了一下眼神,目光都凝重了起来。
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起手式,但两位高手已隐隐猜到了这位挑战者是何人。
片刻寂然后,龙吟声冲天而起,在两道剑光的炫目华彩下,持剑人的身影仿佛都已经变淡。剑势融为剑招,剑招渗出剑气,剑气化做剑意,剑意最后幻凝为一缕剑魂,魂魂相接,并无丝毫的激烈,却又让人背心发凉,剑风刚一迫近,竟连发根都被狂风吹起般,根根直立。
这是一场真正的比试,不是决斗,不是拼杀,就只是两派剑法的比试。对战双方似乎有默契一般,全都没有下任何杀手,却又都是全力以赴。以招应招,以招拆招,以招迫招,以招改招,一时间竟不分上下,越战越酣,连围观者的神情都不由自主地越来越认真,越来越投入。
然而这场比试进高潮进得快,结束得却也不慢。两人正缠斗至难分难解处,谢止寒剑势突缓,回臂旋身,眉宇一凝,空阔含容,如水势奇诡,流冲荡卷,其高远如天,其喷突如泉,俯仰折冲间,似漫天水雾扑面而至。
对手也不甘示弱,正面迎击,左右手交握,竟成双手握剑之势,抡捎之间凌厉加倍,其灵透却又不减,幻出一片夺目光网。眼看着剑雾与光网即将相接,两道身影就令人惊诧地凝住了,好似一首曲子正嘈嘈切切响成一片时,突地嗄然而止。尘埃初定后,那婷婷一扬首,额发飞落少许,谢止寒随即抱拳道:“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