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婷半晌没有出声,面具掩盖之下,不知表情如何,只看得出他目光凝结,似在发呆。宇文敏目露关切之色,上前抚住他背心,低声问道:“婷婷,你可有受伤?”
婷婷轻轻摇头,挺直腰身看了谢止寒片刻,一开口,嗓音依然平静悦耳:“今日一战,是我败于谢公子,请转告令尊勿忘旧约,家师已至京城,择日当登门拜访。”言毕转身就走,倒是干干脆脆的。
“郡主一路顺风,我也不耽搁各位了,告辞!”宇文敏扬袖抚胸,行了个楚礼后,带了手下,也匆匆跟着离开。
谢止寒凝视着那一行楚人远去的背影,剑眉微锁,面色有些沉重。吴起临抓了抓头,若有所思地道:“莫非这个婷婷的师父就是……”
吴起临看了谢止寒一眼,“竹沥,听那人说的话,貌似谢侯跟岳中奇有什么旧约?”
谢止寒点了点头,“以前我爹曾与岳中奇交手两次皆胜出,若是那时订了什么再战的约定,也是很有可能的。”
清河郡主沉吟着道:“岳中奇也算大楚贵官,这次跟使团一起入京,竟没有亮出他的身份,可见他此行的目的无关公务,只是为了挑战排名比他高的高手罢了。”
吴起临见谢止寒的神色有些沉重,便敲了敲他的手背,微笑道:“谢侯爷纵横这些年,哪年不要接十几份挑战书的,此地又是我们大燕的地盘,岳中奇还能有什么花招不成?只要是公平一战,胜负只凭实力,胜固可喜,败也非耻,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谢止寒温和地回了他一笑,道:“我倒不是担心,我爹这一年也没闲着,哪里轮得到我担心了?我不过是在想,明明是岳中奇准备挑战我爹,怎么那位婷婷公子会先跑来跟我比试一番?”
“这有什么奇怪的?”吴起临一哂道,“他师父正卯足了劲儿要跟你爹比武,他会一时好奇,想要先试试深浅也是情理之中的啊。”
“这个我明白,可他要试天泉剑法,怎么会找到我?按道理应该找青遥大哥才对吧?”
吴起临听他这样说,也有些不明所以,陈清源却在旁笑了起来,摇头道:“他找你才是对的,我刚才看得仔细,那个婷婷虽掩盖了真容,但是骨骼尚未终定,剑力稚嫩了些,年纪最多二十岁,想来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斤量不足以挑战卓青遥,而我们竹沥公子出了名的温厚,天泉剑法的造诣也是有口皆碑的,不找你找谁?”
吴言奕徐徐叹道:“不过这位婷婷姑娘虽年轻,修为已是不凡,可见岳中奇是用心调教了她的。可惜我今日启程,不能亲眼目睹天泉遏云之战,战果如何,只能请各位写信相告了。”
陈清源菀尔一笑,“一定一定。”接着斜飞的眼角一挑,瞟向身边:“喂,小伙子们,发什么呆啊?没听见郡主的吩咐吗?”
吴起临连喘几口气,瞪着眼睛道:“郡主刚说什么?婷婷……姑娘?”
“对啊,”陈清源歪了歪头,“你没看出来?”
吴起临呆呆地将目光转到谢止寒脸上,“竹沥,你看出来了没?”
谢止寒虽没有瞠目结舌的表情,但吃惊程度其实也不下于吴起临,见他问,脖子僵硬地摇摇头:“我……我没注意……”
“没什么啦,”吴言珩安慰道,“我也没看出来。”
吴起临看了这位小王爷一眼,心想你没看出来那是正常的,但因为大家不算很熟,这句吐槽的话最终也没说出来。
“好了,时辰不早,郡主也该启程了。有道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大家就在此处分手吧。”陈清源习惯性地顺手拧了拧吴起临的脸,最后才回头看着吴言奕,低声道,“郡主,一路保重。”
谢止寒闻言也感到歉然:“我们本来是为郡主送行的,却无端争斗起来,误了郡主的行程,实在抱歉。”
清河郡主爽朗笑道:“我又不赶这一会儿的时间,有什么好愧疚的?再说方才那场比试着实的精彩,反而壮了我的行色呢。”
“姐姐,”吴言珩有些恋恋不舍地道,“你既然想看,就再多留两天看了再走嘛。”
“又胡说了,”清河郡主虽蹙眉斥责,但眸中却是一派温婉,抚着弟弟的头道,“行程已报陛下,岂能随意更换?我看不到,你替我看也是一样的。”
吴起临笑呵呵地把吴言珩扯过来,刻意舒缓气氛,“那我们就得要串通竹沥了,岳中奇约战谢侯一定是私下的,如果没有竹沥通风报信谁会知道他们定在何时何地啊。”
谢止寒一本正经地道:“这个要我爹同意才行。”
吴起临偏着头道:“算了吧,你的情况我还不知道,虽然谢伯父待你一向严厉,可侯夫人却一直把你宠得象个宝,只要你帮我们撒个娇,他什么都会同意的。”
被他一打岔,吴言珩总算稳住了情绪。为了不让姐姐伤感担心,他努力振作起精神,露出甜甜的笑容:“说的也是。我想用不了多久,皇上就会准我回藩的,姐姐不用牵挂。”
吴言奕微笑颔首,拍拍弟弟的手背,又轻抚了一下他颊边被风吹乱的头发,女将军的如铁心志掩住了为人姐的柔肠百转,后退几步后,她决然转身上马,唇边一直含着笑意。
“放心,南境不是天涯,再会之日可期,请大家留步吧。”
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响,回滇的轻便马队正式出发。清河郡主向帝京投去最后一眼,拨转马头,只轻轻一夹马腹,胯下坐骑便微微一嘶,扬首奋蹄,沿着黄土烟尘的官道,飞奔而去。
谢语堂坐在自家花园一株枝叶繁茂的榕树下,一面跟吴安忆玩着猜左右手的游戏,一面听陆离向他汇报今天送行郡主时所发生的事件。除了讲到宇文敏意外出现时谢语堂认真听了一下之外,其它的事情他似乎都没太放在心上,至于谢止寒与岳中奇徒弟婷婷的比试,他更是只“嗯”了一下,连眉毛也没有动上一根。
其实仔细想想,他的这种态度也并不奇怪。无论是谢止寒也好,岳中奇的徒弟也好,见惯了江湖最顶尖对决的谢语堂来说,这种级别的比试确实勾不起他任何的兴趣。如果不是因为谢止寒算是他的侄子的话,恐怕他连结果都不太想知道。
“左边!”吴安忆大叫一声,放开蒙着眼睛的手。谢语堂微笑着摊开左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少女的脸立即皱成一团,连站在一旁的陆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了,你输了三次,要受罚,去帮李婶切甜瓜,我现在想吃一块。”
“甜瓜!”吴安忆是大爱水果的,柑橘的最佳季节过了,她就开始在齐王府每天啃甜瓜,谢语堂常笑她一天可以啃完一亩三分地,为了怕她吃坏肚子,不得不予以数量上的限制。
吴安忆略有些愤愤,随之便去切甜瓜,谢语堂随即收淡了唇边的笑意,语气带出丝丝阴冷:“通知明玥,可以对蘅芷院开始行动了。先走第一步,必须断的干净。”
“是。”陆离忙躬身应了,“大人还有其他吩咐吗?”
谢语堂半躺着将头仰靠在脑枕上,闭上眼睛,“你明天可以不用过来了……”
陆离大惊失色,扑通跪倒在地,颤声道:“陆离有什么事情……做的不合大人的意吗?”
谢语堂被他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道:“让你休息一天而已,你想到哪里去了?”
“啊?……”陆离这才松了一口气,抓了抓头道,“我以为大人是让我以后都不用过来了……好容易有直接为大人效力的机会,陆离舍不得……”
“真的是个傻孩子,”谢语堂失笑地拍拍他的头,“其实是我想要彻彻底底地休息一天,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摒去杂念安详地过一日,也算为后天积养精神吧……”
陆离不是太明白后天有多重要,但他并非好奇心过剩多嘴多舌的人,不知道也并不问,只是用尊敬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大人,静静等待他的吩咐。
“跟秦怡说,让她明天也好好休息……”
“是。”
“没别的事了,你走吧。”
陆离深深地施了一礼,却步退出。甄迹随即进来,手里托着个用红布蒙盖着的大盘子。
“大人,东西送来了,请您过目。”
谢语堂坐了起来,掀开红布。盘面上立着一个纯碧绿玉雕成的小瓶,乍看似乎不起眼,但细细观看,可见玉质瓶面上竟绕着一整幅奔马浮雕,顺着玉石本身的纹理呈现出矫健飞扬、栩栩如生的意态,其构图严谨,刀工精美
可是尽管这玉瓶本身已是可令人疯狂追逐的珍品,但它最有价值的部分,却还在里面。
“多少颗?”
“回大人,一共十颗。”
谢语堂伸手拿过玉瓶,拔开檀木软塞,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又重新盖好,将玉瓶拿在手里细细地把玩了一会儿。
甄迹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
“甄迹,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好了。”谢语堂根本未曾抬过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察觉甄迹的神情变化的。
“大人,这个礼会不会太重了些?”甄迹低声道,“这玉瓶子是先帝亲赐齐王爷,而且是霍大师亲自雕刻的,还有救生死的的护心丹,任何一样拿出去都够惊世骇俗,何况两样放在一起?”
谢语堂静默了一会儿,眸中慢慢浮起一丝悲悯之色:“等过了这个生日后,只怕再贵重的礼物,对竹沥来说都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甄迹垂下头,抿了抿嘴唇。
“不过你说的也对,这样送出去,确实过于招人眼目,是我考虑不周了。怎么说也是不悔的一番心意,是她送我的,我也不能白白给我那侄子占便宜。”谢语堂的指尖拂过瓶面,轻叹一声,“拿个普通些的瓶子,换了吧。”
“是。”
玉瓶被重新放回到托盘中,谢语堂的视线也缓缓地从那幅奔马浮雕上划过,最后移到一旁,隐入合起的眼帘之内。其实最初选中这个玉瓶,就是因为这幅奔马图,想着竹沥从小爱马,见了这图一定喜欢,所以一直疏忽了它惊人的身价。
看来自以为宁静如水的心境,到底还是随着那个日子的临近,起了些微难以抑制的波澜。
“甄迹,取我的琴来……“
“是。”
一直关切地凝望着谢语堂每一丝表情的甄迹忙应了一声,带着托盘退下,很快就捧来了一架焦桐古琴,安放在窗下的长几上。
几桌低矮,桌前无椅,只设了一个蒲团,谢语堂盘腿而坐,抬手调理了丝弦,指尖轻拨间,如水般乐韵流出,是一曲音调舒缓的《江城子》。
琴音静人,亦可自静。乐音中流水野林,空谷闲花,一派不关风月的幽幽意境,洗了胸中沉郁,断了眉间悲凉。一曲抚罢,他的面色已宁谥得不见一丝波动,羽眉下的眼眸,更是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湖面般,澄澈安然。
既然对谢止寒的同情和惋惜不足以改变任何既定的计划,那么无谓的感慨就是廉价而虚伪的,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那个年轻人,都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谢语堂仰起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春日和熙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却映不出一丝的暖意,反而有一些清肃和冷漠的感觉。
“甄迹,”谢语堂转过头,看向静静立于门边的甄迹,“抱歉,让你担心了……”
甄迹顿觉心头一阵潮热,鼻间酸软,几乎控制不住发颤的声音:“大人……”
“去叫不悔过来吧,切个甜瓜也切这么久……”谢语堂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激动一般,偏了偏头,淡淡一笑。
话音刚落,吴安忆苗条柔韧的身影恰在此时奔入院内,一闪而进,手里捧着个细白的瓷盘,大声道:“给你的花!”
谢语堂侧过身定晴一看,五朵由甜瓜雕成的莲花攒心摆着,虽大小不一,刀功生拙,但也算有模有样,并不难看。
“这是你雕的?”
“嗯!”吴安忆的眉毛高高挑起,甚是得意,“最好的!”
“你把最好的五朵都拿过来了?”谢语堂满眼都是溺爱的笑,“李婶教你的?”
“嗯!”吴安忆笑着点头,“我这也是难得过来,当然要给你雕的要看点了。”
甄迹不由笑道:“郡主,反正是要吃的,你干嘛非要雕成朵花儿这么麻烦?”
“这是给无忌吃的!”吴安忆瞪了他一眼,强调道。
谢语堂咬下一个花瓣,顺手拿布巾擦了擦少年的嘴角,“你吃了多少?下巴上都是瓜汁……”
“我吃的都是雕坏的!”吴安忆申辩道。
“雕坏的你才吃掉啊?那还好。不过还是要记得不能一口气吃太多哦,会肚子痛的。”
“嗯!”
谢语堂吃完第一朵,朝吴安忆摇了摇头。她牢记着吃太多会肚子痛,便没有再喂她吃第二朵,自己对着盘子发了阵呆,最后下定决心,将其余四朵的甜瓜莲花推到了甄迹的面前。
“给我吃?”甄迹哈哈一笑,“真是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啊!”
吴安忆转头看了谢语堂一眼。
“你刚才在厨房里,雕坏了几个甜瓜?”
“三个!”
“全都是你吃的?!”
“当然不是了!我还给叶芯和李婶吃了。“
谢语堂看着吴安忆,眸中露出责备的神情,“你不是答应了我,每天只能吃一个吗?”
“那些瓜都是雕坏的,我当然得要吃了”吴安忆大是委屈,嘴角有些向下撇。
“嗯……”谢语堂认真想了想,“那从现在开始,不管是雕坏的也好,没切好的也罢,只要是甜瓜,你每天吃的,加在一起不能超过一个。明白了吗?”
吴安忆俊秀的脸上还是没什么激烈的表情,但从语气上已经可以听出他心中的极度不情愿:“好少!”
“我也是怕你生病啊,”谢语堂瞧着她的眼睛,笑得有些不怀好意,“要不,我这就去叫李栖凰过来?”
吴安忆大惊,立马就摇摇头。
“你还没回答哦,”谢语堂仍是严肃地问道,“一个?”
吴安忆万般艰难地选择了一下,最后还是乖乖地点头:“一个……”
谢语堂表示赞许地抚挲了一下吴安忆的头顶,目光和笑容都异常温柔。
院外已没有了甄迹的身影。这位稳重忠诚的助手大概已经去寻找合适的瓶子盛装那些将成为礼物的灵丹。先时那些阴郁的情绪被吴安忆驱散了一些,但在胸口似乎还剩着些残留的余波,偶一思及,仍有淡淡的闷,隐隐的痛,只不过在呼吸吐纳间,这些感觉被坚定地忽视了过去。
再过一天,便是谢止寒二十三岁的生日。
谢语堂清楚地知道,对于这位乌衣名门的贵公子而言,这一天将是他此生最难忘怀的一天……